枚少奶也不顾那些血迹。她差不多扑倒在他的被上。她哀声唤他。别的人都围在床前,带泪地唤着。周伯涛和周老太太也过来了。他们唤了片刻,枚才又把眼睛睁开,茫然地望了望他们。他的眼珠似乎也转动不灵了。他把嘴一动,又是一口血。于是他放弃似地把手从枚少奶的手上放下来。他的头还略略动了两下。他又轻轻地吐一口气,就永远闭上了眼睛。任凭他们怎样苦苦地唤他,他也不醒过来了。
房里起了一片哭声。枚少奶哭得最惨。她跪在床前踏脚凳上,抓住枚的一只冷了的手,头压在被上,哀哀地哭着。芸站在旁边用手帕盖着眼睛哭。周老太太坐在藤椅上哭,但是不久就被周氏劝止了。陈氏站在床前数数落落地哭着。冯嫂也是这样一面哭,一面诉说她的小姐(枚少奶)的命苦。徐氏低着头在抽泣。她看见周氏止了泪去劝周老太太,她也过去劝陈氏。然而陈氏的悲哀太大了,而且悲哀中还含着不小的怨愤。周伯涛一个人立在书桌前,眼睛望着床上,没有主意地呜呜哭着。
觉新含着眼泪看见了这一切。他没有哭出声来。他的悲痛全闷在心里,找不到一个发泄的机会。他的眼泪似乎是在往心里流。他的伤痕也是在心上。他好象是在看他自己的死亡。死的应该是他自己的一部分的身体。这是他的第几次的死刑了。一次,一次,他都忍受着,把这看作不可避免的命运的一部分。他的理智并没有欺骗他,他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但是他的性情、他的生活态度毁了他,使他甚至不敢做任何挽救的事情。现在望着这个无力地躺在床上的死者,他又想到过去几次的损失,他觉得这是对他的最后的警告了。那些哭声就象可怖的警钟。在他的耳里它们另有一种意义。
哭声渐渐地小了。后来只有枚少奶一个人嘶声哑气地在那里哭。周伯涛满面泪痕地在房里踱来踱去。陈氏和周老太太、周氏们在商量办理后事,周伯涛却不去参加。
房里开始了一阵忙乱。人们进进出出地走个不停,做一些必要的工作。周贵被差到各家亲戚处去报信。觉新刚刚指挥了女佣把帐子取下,周老太太又请他出去挑选棺木。他不假思索。就一口答应下来,仿佛这是他的义务。他走出过道看见天空中一片红光,他没有注意。后来走到大厅上听见人说起“失火”,他也不去管火起在什么地方,便匆匆地走进了轿子。
他买好棺材,又回到周家。他在轿子里听见轿夫们谈着关于火灾的话。他正被痛苦的思想压得紧紧的,也无心再管别和事情。他的轿子进了周家,他刚在大厅上跨出轿子,就看见袁成向着他跑过来,惊慌地对他说:
“大少爷,袁成等了你好久了,商业场失火,烧得很凶,先前有人到公馆里头来报信。袁成赶到这儿来,大少爷刚出去一会儿。”
这真是一个晴天的霹雳!觉新的心乱了。他痛苦地望着天空。红光盖了半个天。一阵风迎面吹来。他想:“完了!怎么灾祸都挤在一个晚上来逼我?”他觉得头和心都在发痛。他吩咐轿夫道:“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就要到商业场去。”
觉新走进里面。周氏看见他,不等他开口,便说:“明轩,怎么办?商业场失火了!你要去吗?”
“妈,我就去。枚表弟的事情我不能管了,”觉新半惊慌半痛苦地小声答道。他又去跟周老太太、陈氏等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走出房来。没有人送他。他走过天井里,忽然觉得枚就在身边对他讲话。他吃惊地掉头四顾,有点毛骨竦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