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新并不赞成。不过他觉得他是来向克安问病的,他不便跟他的四叔争辩,因此听见最后两句话,他仍然唯唯地应着。他又想起了股票的事。目前商业场的情形不大好,公司的营业也平常,股票即使照原价打个小折扣,一时也不容易卖出去。他奇怪克安怎么会缺少钱用。据他估计,克安单靠银行里的存款和股票利息等等也可以过两年舒服的日子。他只看见克安在家里十分吝啬,却不知道克安在外面挥金如土,单单在张碧秀的身上花去的钱也就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他应该知道克安给张碧秀买衣料的事,不过他这时却把它忘记了)。他正打算向克安谈起股票的事,又被张碧秀意外地打岔了。
“四老爷,你又谈起家屋事,”张碧秀皱起眉头诉苦道,“你晓得我害怕听,”他把嘴一扁,粉脸上带了一点悒郁不欢的表情。
“我不再说了,”克安连忙说。他看见张碧秀的脸色,关心地小声问了一句:“是不是你又想起你的身世了?”
张碧秀点点头,便把脸埋下去。克安却掉头对觉新、觉英两人解释道:“你们不要小看他,他也是书香人家的子弟。他写得一手好字。他还是省城的人,他的家现在还在省城里。”
“四老爷,你真是……你还提那些事情做什么?”张碧秀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瞅了克安一眼,低声说道。
“对他们说说,也不要紧,”克安答道。他又掉过脸去对觉新说:“他家里很有钱,他是被他叔父害了的。所以他不愿意听别人谈起家事。他叔父还是省城里一个大绅士……”
“你还是吃烟罢,”张碧秀又把烟枪送过去塞住了克安的嘴。
“真的?你家在哪儿?你既然晓得,为什么不回去找你叔叔闹?”觉英感到兴趣地大声说。
“我倒想不到会有这种事。你还跟你叔父他们来往吗?”觉新同情地问道。
觉新的诚恳的声音感动了张碧秀。他不想再保持沉默了。他一面替克安烧烟,一面用苦涩的声音说:“大少爷,就说不提从前事情,你想他们还肯认一个唱小旦的做亲戚吗?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人心这样险恶。我还记得我只有十岁,我爹刚死没有多久,别人把我骗到外面,拐到外州县去。他们看见我生得很端正,就把我卖到戏班里头。后来我师傅临死告诉我,是我叔叔害了我的。我学会戏,在外州县唱了好几年,又到省城来。我多方打听才晓得我拐走不到半年妈也就病死了。我们一家的财产果然全落在我叔叔的手里。他现在是个很阔气的大绅士。他也时常来看我唱戏。我还跟着班子到他公馆里头去唱过一回戏。那天是我的小兄弟接媳妇,热闹得很,他们一家人高高兴兴的。还是那个老地方,我都认得。他们自然认不得我。我那个小兄弟倒很神气地在客人中间跑来跑去。其实要不是我那个叔叔狠心,我也是个少爷。……想起来,这都是命。”张碧秀愈往下说,心里愈不好过,后来话里带了一点哭声。他等克安抽完了烟,把烟枪拿回来,无心地捏在手里,继续对觉新说下去。他的眼圈红了,脸上带着一种无可如何的凄楚的表情。他说完,两眼痴痴地望着烟灯的火光。他仿佛在那一团红红的火焰中看见了他的幸福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