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不会的。我听见她说过几次要来。她虽然看不惯四爸、五爸他们的行为,不过她也很想回来看看。她虽说是爱清静,我看她关在自己家里也太寂寞,”觉民说。
“实在说来,我们公馆里头也闹得太不成话了,”觉新叹了一口气说,“五爸在戴孝期内讨小老婆生儿子,连三爸也管不住。以后不晓得会变成什么世界!”
觉民冷笑一声,带点气愤地说:“你想还有什么好的结果!”他本来还想说一句:“只有你服三爸管,”话到了他的口边就被他咽下去了。他仓卒地换上一句:“我到花园里头读书去。”他想走开。
“今天过节,你还读书?”觉民顺口说了一句。
“过节不过节,在我都是一样,”觉新答道。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骄傲地想:我不象他们。
“你倒好,你们都好,”觉新忍不住说出这样的羡慕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觉民惊讶地说。他触到了觉新的眼光,觉得他有点了解大哥的心情了,便用同情的口气劝道:“大哥,你看今天大家都高兴,你为什么还要拿那些思想苦你自己?你想得太多了!”
“我今天没有什么不高兴,”觉新逃循地分辩道。
“那么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做什么?”觉民追究地问道。
“我就要进去了,”觉新封门似地答道。
觉民觉得不必再问什么,便说:“那么我们一路走罢,我先到你屋里坐坐。”
觉新默默地同觉民回到自己的房里。他揭开门帘第一眼便看见方桌上一瓶新鲜的石榴花。
“石榴花!你在哪儿弄来的?是不是在门口折的?”觉民喜欢这些火红的花朵,赞美地说。
觉新呆了一下。他自己先前明明看见那只空花瓶放在内房里面,却想不到现在插了花移到这方桌上来了。他起初想到何嫂,但是很快地另一个思想就来纠正了他的错误:这一定是他刚才看见的石榴花。
在繁密的绿叶丛中,火似的花朵仿佛射出强烈的光芒,发出高度的热力。他觉得这个房间突然明亮了,而且有一股新鲜的风吹进了他的心里。他感动地微微一笑。他温和地答道:
“我也不晓得,等一会儿问何嫂就明白了。”
其实觉新知道是谁进来为他把花插上的。他却不愿意说出来。这只是一件小小的事情,他却在这上面看出了同情和关心。他连忙走到方桌前面把花瓶略略移动一下。他出神地望着那些朱红色花瓣。
觉民听见觉新的回答,也不追问。先前的话是他随便说出来的。对这一类的小事情他不会十分留意。他注意的还是觉新的举动。他不能说是完全了解觉新,他知道觉新不能够摆脱阴郁的思想,他知道觉新不能够消除过去的回忆。他也知道是什么感情折磨着他的哥哥。但是他却不明白甚至在重重的压迫和摧残下觉新还有渴望,还在追求。一个年轻人的心犹如一炉旺火,少量的浇水纵然是不断地浇,也很难使它完全熄灭。它还要燃烧,还在挣扎。甚至那最软弱的心也在憧憬活跃的生命。觉新也时时渴望着少许的关切和安慰,渴望着年轻女性的温暖和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