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姊姊的话说得太多了,现在我还是来谈我自己吧。我的生活真如一部付四史般的,不知该从何说起?一一还是先讲我家庭的情形吧。
我是A城人。A城有一个鸳鸯湖,我家就住在湘西。我家里除了姊姊与我外,还有一个妈妈。我不知道爸爸,当我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些人叫做爸爸的时候,我已经没有爸爸了。有没有他也不足惜,因为在我的无意之中,已经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不好的传说。他曾拿我母亲的首饰去兑掉,因此得能在大学毕业;毕业之后他在政府机关里得了一个较好的差使,应酬,吃花酒,热恋上一个妓女,从此就把我的母亲丢在脑后了。他死的时候还患着花柳病,谢谢天,因为他们夫妻俩长久分床的结果,这种讨厌的病症总算还不曾传染给我可敬的母亲。但是我母亲毕竟也来不及再养一个儿子,这是她的终身遗憾,她常常摸着我的脖子说:“小眉,假使你是一个男孩子多好,假使你是男孩子……”
是的,假使我是男孩子的话,于她的好处总也该不会没有的吧?至少她可以少受一些族人们欺侮。至于我自己方面呢?好处当然是更大了。我可以不至于自幼就被人忽略,病了人家也不让我母亲好好的请医生替我医治,饮食穿着都非用姊姊所用剩下来的不可,假使母亲稍稍为我多花一些钱,虽然这所花的钱也还是她自己拿出来的,然而人家却要指摘她,以为她的措置不当,甚而至于以为这就是她的观念或思想错误,使她难堪,因此她在顶顶伤心的时候使望着我恨恨地说:“唉,看你这个不该出世的苦命小丫头!”
假使我有自由决定的能力,我一定不出世的,在这个世界上做女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恨!我自幼就恨!假使将来我不能改造社会,我便要千方百计的毁坏它!
我的姊姊却比我好一些,她是第一个女孩子。根据古老的传说,第一胎生女孩子,容易养大,养大来可以叫她抱弟弟,不会丝毫没用处的,因此众人虽然并不看重她,却也不至于讨厌她,憎恨她。
然而我呢?我却是一个不该来的人,我的出生仿佛乃是夺了弟弟的出世权,是一个不识相的抢先者。我来错了以后,他们给予我母亲以许多耻辱。啊,我真痛苦我先天没有决定自己应否出世的权力!但是既来了却也不得轻易使回去。人们的希望及咒诅都没有用,我终于也走进小学了,我与姊姊是不同典型的两种孩子。我的姊姊是标准好学生,她每学期都考第一名,她所答的话正是先生心里所要她回答的。然而我不!我也知道先生心里想要我回答什么,但是我的回答却偏偏要与他所想的不同,甚至于完全相反。我也知道太阳是东方出来的,一加一是等于二,这些都是所谓真理,都是他们的真正的理智的信仰,然而我的信仰却是与人们闹别扭,和人过不去。凡是别人所说出来的,那怕是真理我也要反对。
我恨周围所有的人们!从幼小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恨她们了,因为他们无理由地反对我的出世。
我只爱我的母亲与姊姊。母亲虽然也很可怜的,竟会在有意无意间怀疑我的出世是否得当,但是结果她还是爱护我,而且更加同情我,虽然我的存在实际上乃是予她以不利的。啊!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也许天下凡是所谓爱,都有些莫名其妙吧?他们不知道考虑这爱的赐与“究竟”应当不应当?“或者说是”值得不值得?“等话。
我住在家里没有好的吃,没有好的穿,自然更没有好的东西玩了。每天放学回来,姊姊埋头做功课,我只孤寂地望着天,因为母亲整日愁眉苦脸的,我是连望也不敢望她,唯一的解闷方法就是走到湖畔去散散心,这句话在今天说起来也许很风雅,其实并不,所谓鸳鸯湖不过是一片阴沉沉的水,附近多染坊,人们疑心连湖水也给染上一层深蓝颜色了,谁也不敢来这里淘米或洗白色的衣服,因此湖边的一个个破旧的埠头都是凄凉万状。即使偶然有几只捕鱼船来停泊片刻,然而终于要离去的,埠头还是凄凉的埠头。
而且鸳鸯湖上也从来没有看见过思深义重的成对鸳鸯,人家是连鸭子都不放心让它们出来游,因为怕会给这含有颜料的湖水毒死的。但是我决不相信如此,瞧,捕鱼船边不正站着两排鸿鹦吗?它们也不时下水去攫鱼,却是不曾听说有中毒而死的话。我呆呆的想着,想着。啊!我憎恨这批贪得无厌的鸟,心目中只有残忍的,吞鱼的念头,却不知道提防后面更残忍的巧取豪夺的手!瞧,它们的目光正炯炯注视着湖,是贪心的萌发,是杀机的流露,是无耻的争夺战的开端,我不愿再往下看,对这种无知识的鸟,还希望它们能欣赏这大好湖光吗?
连万物之灵的人类都不爱这盈盈秋水哩。湖畔虽也有几株杨柳,但A城人决不肯把它当做风景区。人们经常的游玩之所是”中山公园“,那是北伐成功之日,地方当局所办的德政之一。他们的政绩就是把旧有的”后乐园“略加修葺,离大门进口不远处还加盖了一个”中山纪念堂“,大红柱子配上花花绿绿的油壁,当中悬挂一张”总理遗像“,这样就算是完成壮严伟大的”宫殿式“建筑物了,而且惟恐人不之知,还在公园周围的篱笆上用浓黑柏油光涂满了,然后再加漆上白色的”中山公园“四个大字,字样是美术体的,也就同”人丹“、”骨痛精“之类的广告手笔差不了多少。后来革命的高潮过了,革命的情绪已经冲淡,人们闲着无聊,不免欢喜恶作剧一下,因此常在篱笆上画乌龟之类,当局认为这就是歹徒存心捣乱,于是不惜工本地在篱笆外面又加上了一道铁丝网,瞧着令人悚然而惧,但还是有许多情侣相约晤谈于此,有时还在中山纪念堂前拍照留念。还有乡下老太婆进城也会赶时髦似的去逛一阵,在中山纪念堂上指指点点的说:“哦,该话就是孙中山照相,一眼也勿像中国人,倒像罗宋人……”话犹未毕,瞥见后面有个面黄肌瘦,身穿单薄发布军服的兵走过来了,慌忙闭口不迭。A城人总归是A城人呀!他们节俭,耐劳,是的。但是他们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节俭耐劳?有什么目的?人为什么不该希望生活得好一些?为什么不该提高文化艺术的水准,宁愿去逛这种俗不可耐的中山公园,而且实际上连中山先生的照片都认不清的?他们不能想像美,因为他们都是一日三餐啃着山芋、某干、臭乳腐等过活的,他们不知道世间尚有大鱼大肉!自然啦,我也不是说一定要叫他们增加欲望,忙着参加残酷的争夺战,但是眼看着他们是如此自卑把自己看得连狗都不如,仿佛觉得连啃一下骨头的愿望都是不该有的,他们只是天生的啃山芋菜干的胚料,这又成什么话呢?他们都没有好好的享受生活过,却是莫名其妙地怕死,与一切可怜生物的求生状况无异,然而他们还更不如,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锐利的爪牙与搏斗的心,他们是如此奄奄无生气的活着。
于是我们这个不幸的鸳鸯湖就被永远冷落着,在秋之湖畔只有我独自站立,无聊地,我常咬啮自己的指甲,思绪杂乱而且忧郁。
这时候捕鱼船上的一只大鸡翅突然入水了,不久衔着条小鲫鱼出来,然而却给渔夫扼住咽喉,它挣扎,抵抗,终于不能下咽,痛苦地把到口的东西又给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