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醉,你看谁啊?”万老板小心地问道。
“看你万伯伯。”天醉清醒地回答。
“看我什么?”
“看你死了会是怎么样的。”天醉说,“和我父亲一样吗?”
“闭嘴!”万福良一边吐着唾沫,一边往回退,“晦气,晦气!”
“万伯伯不是也抽鸦片吗?”天醉极有逻辑推理地说。
“快吐口水,快吐口水!”万福良惊慌失措地又跺脚又吐唾沫,像是要替代这无忌的童口,把这不祥的戏言消灭一般。他心急慌忙地爬上他的二人轿,跌煞绊倒地逃离忘忧楼庄,还来得及听见那孩子的声音;“万伯伯,你啥时候把茶楼还给我们啊,我等着红衫儿来唱戏呢。”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心灵裂变。大雨滂沦雷电轰鸣的夜半,杭天醉时常会在梦中惊醒,对着忽被刺眼闪电照亮穿透,忽又陷入深渊一般黑暗的窗子,发出不可理解的绝望喊叫,但他的母亲及其家人,均被他那外在的魔区表象迷惑住了。忘忧楼府内外贴满了诸如“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之类的咒语,郎中们川流不息地为这个越来越瘦的杭家独生子号脉开药。杭天醉很老实地伸出舌苔来给大人们展览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咽进肚子里的是什么东西。这种藏匿和保留着个人隐私的心态仿佛与生俱来,与另一种貌似张狂的外向的性格冲撞着,竟然使他得了一场大病。
病得最为严重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所有的男人夜里都不能进入他的房间,因为只要看到他们的背影,他就会坐起来,直着眼睛和嗓门喊叫;他也不能听见下雨和打雷的声音。有一点点这样的声音他就会掀开被子拖着鞋跟往外冲,嘴里就梦吃似地念:“去看看,去看看……”
林藕初抱着他的心肝儿子,眼泪汪汪地问:“你要去看什么?命根子,你看到什么了……”
杭天醉轻手轻脚地在房间里走,模仿着窥探的神情,用帐子遮住了半张脸,说:“一个人,坐在天井里,夜里漆黑,落着大雨,天上雷公,哗啦啦,忽闪亮了,照到这个人背脊,这个人背脊,这个人背脊……”杭天醉大叫一声,吓得就半昏过去。天上,隐隐约约,又有雷走过。那年夏天,雷雨特别多。
林藕初在大客厅里给祖宗上香,大厅里寂无一人,祝香受潮,怎么也点不着,林藕初焦虑地叹气:“作孽啊。”便觉一双眼睛闪电般亮了过来,一下子把她击中了。茶清站着,离她很远,几乎就在边门上,手里提着一只灯笼。
“作孽啊。”林藕初又说。吴茶清几步上前去点香,手有些抖。林藕初的声音也抖,在昏暗的大厅里嘈嘈切切:“快,快点,快点点着它……”
吴茶清擦了几根洋火,香头冒了一阵潮烟,便又熄了。林藕初看了看茶清,脸色惊变,失声叫道:“你不是……”
下面的话还没说出,她的嘴便被吴茶清用手一把捂住。
“一我是!我不是谁是!6他的目光里,射来了一股逼人之气。
林藕初用颤抖的手指着那些灵牌,“我是说,你,你,你不是杭家人,你不能点香……”
“我不是杭家人,我才配点香!”吴茶清用力一擦,一束火柴红了,香头冒了一阵烟,着了起来,一股香气夹着潮气,扑鼻而来,他们俩屏住了的那口心气,也松吐了出来,混杂在其中了。
林藕初这才悲从中来,怨忿地对茶清说:“茶清……,鬼惹着我儿子了,我儿子看见鬼了……“
“我是鬼!”吴茶清说,声音因为疲倦而发问,“我是鬼!”
“你不要乱讲。”林藕初吓了一跳,举着香就给祖宗磕头,“祖宗啊,保佑我儿子过这一关,家门香火有续,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一阵阴风来,好吹不吹,恰恰就吹倒了杭九斋的灵牌。吴茶清站着站着,便籁籁籁地抖了起来。
林藕初也跟着籁籁籁抖,那两只扶住香台面的手,指甲长长的,震着了台面,滴滴滴地响,很细微,很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