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什么?”
撮着来回地换着自己的脚跟,说:“抬轿子。”
“抬轿子也算本事?”林藕初一挥手,“你给我省省了吧。”
撮着脸红了,头颈上青筋就要暴出来,说:“花轿也会抬的!”
“你抬什么?轿领班!”
“轿领班我不抬的。轿领班走在前头,四面八方迎我,人称"远天广地",吃不消的。”
“那你抬什么,轿二吗?”天醉好奇地问。
“轿二我不抬的。背后就是新人,真叫 不敢放屁"。”
说得连板着面孔的茶清都微微一笑,接口说:“轿四你自然又是不抬的,走路像写八字,当心"转弯勿及"。看来你倒是抬轿三的料了。”
撮着便极其认真地点头,“正是正是。面前轿子遮蔽,不见南北东西;就像开张瞎子,一片"昏天黑地"。”
说得天醉母子大笑,说:“你便只是个"昏天黑地"了。”
撮着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又不得不陪着讪讪笑,海海,酸酶地憨得发傻。茶清才说:“我们这里,轿子是没得给你抬了,弄辆黄包车给你拉拉,好不好?”
林藕初听了摇手,茶清一开口就堵了她话:“老板剩下的这辆车,放着也是闲得烂掉,卖卖也没人要。都当西洋景,没人肯拉。天醉骑马太小,坐轿子不免娇惯,不如乘了黄包车出入。”
“还不都是九斋活着时生出来的怪风头,你到街上看看,有几个人在拉这种东洋车。”藕初说。
“我拉,我拉。”撮着立刻表态,“少爷你坐,我这就拉你钱塘门去逛一圈。”
原来晚清时,杭州的主要代步工具依旧是轿、马、船。马者,多在湖滨至灵隐大道上通行,为游观者用,出借的大多是北方汉子;船常为那些外地来杭客人用,若带有行李,在河港交叉的城
最为简便。忘忧楼府的后花园外就通了河港。至于轿,不
当时依旧是主要代步工具。倒是这宽不过一米、长不过二米、高又不过半米的人力车,因是东洋人最早在街头拉过,杭人称为东洋车。杭九斋看了新鲜,做了一辆招摇过市。人家戳戳点点,他倒蛮得意忘形,还邀了秦楼娃女挤在一辆车上,掀着车帘,东张西望。拉车的原是个轿夫,大红花轿也抬过,蓝呢官轿也抬过,远天广地的轿领班也当过。从前的轿班弟兄,见他拉着这么个东西在街上跑,都朝他哪牙咧嘴笑,他觉得丢人,死活不肯拉了。杭九斋很不理解,对他的儿子杭天醉说:“从前四个人抬一个人,现在一个人拉两个人,还轻松,还快,为啥人人笑我?莫非东洋人乘得,我们就乘不得?“
杭天醉完全同意乃父意见,他自己也是黄包车的热烈拥护者,不期父亲一死,这车塞在后院也没人再用了,现在有了茶清伯撑腰,不愁日后没得乘车兜风快活。
撮着便拉天醉外头逛了一圈回来,林藕初再见撮着时着实吓了一跳,出去时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回来时一张面孔糊里塌拉青是青紫是紫。杭天醉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地让人听了半天才明白,撮着拉着车和抬轿的比谁快,那两人的轿比不过他一人拉的车。轿夫火了,当脸给他一拳。
“谁叫你去比那快慢的?”林藕初生气地说。撮着不响。茶清指着杭天醉说:“不是他还有哪个?”撮着连忙接口:“我没还手我没还手。”茶清看了他好一会儿,叹口气,指着少爷对林藕初说:“留下吧,跟他。”
比起凌厉的母亲,父亲活着时使杭天醉更为喜欢,他常跟着父亲到湖上去。
明清以后,江南一带的商贾,喜欢与达官贵人决一高低。先还只在私邪、茶楼、书院、寺庙、游艺上比试,渐渐这些气象,便从湖畔到了湖上,彩舟画肪,逐鹿西子,穿梭往返,眼花镜乱。
你想,那杭天醉的爹杭九斋,怎么舍得放弃这么个追欢逐月的大好机会。银子花花地倒出去,便制了一艘书画船,内陈香炉、茶具、竹榻、笔墨纸砚,与那杭城的士绅名流品茗吟诗,留歌唱答,此乐何极。
最妙的是,船上又设有一床,可躺可坐。夜浮于水,明月如洗,水天一碧,环视天地,悄然无声,只有青山浓翠欲滴。此时舟则活,舟则幻,舟则意东而东,意西而西。杭九斋叹道:“叩舷浩歌,心神飞越,曾不知天之高,地之下,不知老之将至,悠然乐而忘世矣。”遂名他的船为“不负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