撮着咧了咧大板牙说:“用得着你交代!想好了,跟茶清伯说。”
这头,杭天醉已经出来告辞了,见着撮着老婆,深深作一个大揖:“婶子,拜托了。”
慌得撮着老婆膝盖骨就软了下去,说:“少爷,你这不是颠倒做人了,哪里有主子给奴才拜礼的。”
杭天醉:“等我东洋回来,革命成功,还有什么主子奴才,天下一家,天下为公,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茶山也不归哪一家了,都是众人的,又有什么颠倒做人的说法?”
撮着老婆一边送他们出来,一边说:“阿弥陀佛!说不得的,说不得的,若说全是大家的,那这忘忧茶庄几百亩茶园,不是都要分光倒灶了?我们听了倒也无妨,夫人听了,只当是又生了个败家子呢。”
杭天醉笑了,说:“可不,我就是个败家子嘛!你们心里都有数的,不说出来罢了。”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烧酒,竟扬长而去。
茶清没有抬起头来,便晓得立夏之夜的异样了。他听得出林藕初嗓音里一丝最微小的颤动。过去的许多年里,这种颤动,若隐若现,像游丝一般,总在忘忧茶庄的某一个角落里飘荡。茶清低下头,轻声道一个好,照常规,坐到桌边去。
林藕初轻轻问:“喝什么?”
茶清抬起头,便有些炫目,夫人穿一件淡紫色大襟杭纺短袖衫,领口的纽扣,解开着,两片竖领,便大胆地往旁边豁了开去。
茶清说:“随便吧。”
林藕初捡了一盒茉莉的,说:“还是喝茉莉吧,立夏的老规矩。”
“客气了。”茶清摇摇手。
林藕初把果盘推了过去,说:“按说,你也是和一家人一样的,不用客套。”
“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茶清淡淡一笑,扔了一颗樱桃到嘴里。
林藕初便有些恍然了,两人这样闷闷地坐了一会儿,谁也不开口。
杭夫人林藕初,多年以来,一直被茶清那业已远离的激情所控制。并且,似乎吴茶清越企图摆脱她,她就越发纠缠于他。
她当然能够感受到丈夫死后吴茶清的颓然松懈,仿佛没有了情敌,情人便也不成其为情人。路过小仓库时,门虚掩着,里面仿佛依旧充斥着那危险足可致命的激情,在那数得清的暧昧的期待中,林藕初每次都有要死的感觉。而每次之后,吴茶清的脸都是阴冷的,似乎没有人色。
她始终不明白吴茶清为什么会对她突然冷淡下来,尤其是对她生的儿子天醉的冷淡。
而在她,仅仅有儿子,有儿子可以继承的茶庄,已经不够了。她是需要一个男人来牵制她,反过来,她也牵制他的。
牵制的缓绳,只可能是那姓杭的儿子,尽管他对她冷淡,但却始终没有离开一天。忘忧茶庄的人们,便在这生命的隐忍中,渐渐地老了。
一阵风吹来,茶清说:“要下雷雨了。”
林藕初看着茶清:“和从前的雷雨没什么两样。”
“只是人老了。”
“人虽老了,有些事情却是不老的呢。”
茶清捏着樱桃的那只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挤,一颗樱桃,便被挤碎了。他随即站了起来,说:“趁雷还未打下来,我先走在前面吧。”
林藕初站了起来,两片衣领翻得更开,显得很浮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