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呀嗬嘿嘿!呀——嗬嘿!
在我们田管组,“一大瓢”是由我们派回去的值日犯人挑来的。我们有两个大铝桶,不管是什么饭,值日犯人每顿都能挑回满满的两大桶来。在外面被批判得体无完肤的“多劳多得”,在劳改队里始终奉行不渝。这时,黄瓜成熟了,西红柿开始泛红。路过菜地,挑饭的值日还要捞来许多刚下架的新鲜蔬菜。经管菜地的也是自由犯,而所有的自由犯全属于一个阶层,都互通声气,互通有无。我们能比“班长”们和劳改干部及其家属更早地吃上西红柿和黄瓜。自由的相对性,在这里体现无遗:不管在什么地方,你只要比别人稍稍自由一点,你就能得到较多的利益;而利益的多少,恰恰和当时当地不自由的程度成反比,在最不自由的地方你得到一点自由,所获得的利益却最大。
两大瓢——不是“一大瓢”——下了肚,又大嚼了一堆西红柿黄瓜,我们全被撑得不能动了。我们仰面躺在渠坝的坡上,头枕着自己的胳膊。大队收工回去了,周围陡然异常地静谧。乌鸦在老柳树上拉屎,稀粪穿过枝叶掉在积满黄土的渠坝上,砸出“扑、扑”的声音。太阳落在群山之巅,灌满了水的大面积稻田,蓦地变得清凉起来。青蛙和癞蛤蟆先是试探性的,此起彼伏地叫那么两三声。声调悠长而懒散,仿佛是它们刚醒过来打的哈欠似的。接着,它们便鼓噪开了,整个田野猝然响成一片:“咯咯咕”!“咯咯咕”!欢快而又愤怒。它们要把世界从人的手中夺回来,并充满着必胜的信念。
同时,习习的晚风从一眼望不到头的稻田那边吹拂过来,并且送来无数跳跃的、闪烁不定的点点金光。我闭上眼睛,进入一种忘我的恬静。这种忘我的恬静是在等待中的最佳情绪状态,也是在漫长的等待中不自觉地锻炼出来的。在历史的转折到来之前,人根本无能为力,与其动辄得咎,不如潜心于思索。
但我思索些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思索。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逸出了马克思所探索出的规律,书本已经被抛到一边。据说这才是真正遵循了马克思所说的“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因此,不但使王队长目瞪口呆,也使自以为比他高明的我偶然失措。王队长的沉默给我留下的那个空白,尽管填满了渺茫的,但又必不可少的希望,却也没有给我对社会的思考提供任何线索。斯宾诺莎是这样说的:“无知并不是论据。”
管他妈的!当个纯粹的劳改犯吧。王队长还把我看作与其他劳改犯不同,说来惭愧,实际上我从骨子里都成了一个劳改犯,因为我在社会上所从事的职业,就数我当劳改犯当得时间最长。
在渠坝下躺够了,劳改犯们舒臂伸腿地活动起来。
“操!夜黑里来个女鬼就好了。”
“来的女鬼可别是披头散发的,最好是涂脂抹粉的。”
“熊!吊死鬼都伸着舌头,老长老长,通红通红,在你脸上舔一下,可够你呛!”
“一个女鬼不够分,最好来一帮,十三个,咱们一人搂一个。”
“咱们组长不要呀,咱们组长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咋啦?读书人也长着一个……”
我仍闭着眼睛,但也不禁和大家一同“扑哧”地笑了。我感觉得到这时大伙儿的眼睛都在看着我。我受着一种独立于他们之外的尊敬,但我的内心却倾向于他们。自一九五八年“公社化”以后,法律之外又加上种种规章制度,空前的严厉渗透到农村生活的每条缝隙。每一个农民都象古希腊传说中叙拉古国王的宠信,头上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剑,不知什么时候它全突然掉下来,砍着自己的脑袋。归我率领的十二个田管组员,全是精于农活的强壮小伙子。听着他们平静地叙说自己的案情,就象絮絮的微风穿过林间。
“苦啊,不偷咋办呢?肚子饿着哩……”
一个塌鼻子小伙子盗卖了生产队的化肥,判了五年,而谈起来却怀着一种幸运感。
“值!我给我老妈治病了哩。判我五年,就不让我退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