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加惊异,斜睨了他一眼。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以待”!我忽然明白了他那种乞丐似的苦笑的含义:他要的是我来跟他说话。我掏出烟点上,喷了一口。问他:
“你的申诉有结果吗?”
“去他妈的吧!”他一反常态,突然骂出了粗话。“还申诉什么?我现在真懊悔!你还不知道吗?北京又展开什么‘反击右倾翻案风’了。先是从教育界开始的。你还没有这个经验?什么运动都是拿文化教育开刀,然后全面屠杀!”
“屠杀”!他居然也会用这个血淋淋的而又准确的动词!我不由得向他靠拢一点,免得他大声疾呼出来。
“还是你好,”他接着说,“打到最底层,干脆去劳改,戴上帽子,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希望了,心里也会觉得好过一些。象我:高不高、低不低地悬着,用胡萝卜加大棒对付我,到了最后才使我明白是一场空!你说这难受不难受?!我现在才懂得了他们发明的这个政治术语——‘挂’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让人上吊!”
多糟糕的境遇都会有人羡慕,这就是我们当代生活的特色!但他既然还认为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希望”,说明我一直在他面前伪装得很好,我也不必要现在突然跟他推心置腹。
“别这么想嘛,”我傻乎乎地说,“你还是立过功的呀!他们总会想得起你来的,会给你解决问题的。”
“呸!”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这个人起了奇迹般的变化,与过去完全判若两人。他说,“什么立功,只有我这个傻瓜才会干这种事!他们把我知道的榨干了,让我把人得罪遍,就把我象豆饼一样扔到这儿不管了!”
羊群见牧人还不动身,一只只卧在地上,或是找个背风的角落在那里沉思。今天准备上山。早晨给它们喂了料,所以它们也不着急。有一只老羊用依恋的眼睛看着我,也许它还认得出我来?
周瑞成眉头打结,目光阴郁,尖嘴呶动着,陷入了回忆。
“你当我的日子好过?”他说,“从五一年忠诚坦白运动开始,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检举呀、揭发呀!原来是交给领导,后来是交给‘造反派’……我告诉你,检举人的人比被检举的人日子难过……”
“这我不同意!……”我急忙辩驳。在这问题上我不能装傻。
“你听我说,”他把手放在我拿烟的手上,我感到他的手在颤抖,“被检举的人只有在检举材料摊在他面前的那一刻才难受,可检举人的人自从写了检举材料那一刻开始就不舒服。我一次一次地写检举,这一辈子写了多少份检举我都记不清了,反正领导上知道我听话,了解的情况又多,总是叫我写、写、写!拿一次政治运动少说写五十份来算吧,我总写了有五百份了。每写了一份检举我的心理就感受到一份压力。老章,我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活泼得很呀,我好玩得很呀!什么二胡、手风琴、小提琴我全会拉,小号也能吹两下子,篮球场上总离不了我这个活跃分子,我还会跳交谊舞哩!可是,每写一份检举就削去我一分活力。我为了救自己,使自己能过个平平安安的日子,却把人生最宝贵的东西丢掉了,最后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早知道,王八蛋才写那些材料!大不了还是落到这步田地……”
他的嘴角出现了一条斜向下巴的、如刀刻般的皱纹,坚决而残忍。他是在倾泻积愤,并不是要博取同情,但是我还是把手从他手下翻上来,握住他瘦削干燥的小手。“别这样想,那些都过去啦!”我说,“据我所知,有的人把别人诬陷了,送进监牢,甚至送到杀场,今天他还过得有滋有味得很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