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我微笑着说,“我们现在不正是在领袖的过去的话里打转吗?你用这位领袖过去的这句话来对付我,我用那位领袖过去的那句话来对付你。这就是马克思说的:死人抓住活人;我们现在理论发展的表现就是理论的不发展。我们如果要在这窒息的情况下谋求发展,就是善于挑选有利于发展的语录。我们的聪明才智不能用于创造,只能用于选择。这就是我们理论的悲剧;它的最后一幕就是把我们全体领进死胡同。”
罗宗祺一面嚼着饺子,一面用心地听着。他又象请罪时那样歪着脑袋,说,“那么,照你看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现在吗?现在什么都谈不到了!只能先照列宁的话做:在一个经济遭到破坏的国家里,第一个任务就是拯救劳动者。”我想着和我在一个连队的农工们——“哑巴”、马老婆子、黑子、何丽芳……“要叫他们能过上人的生活。然后我们才能改革我们的制度,而改革制度的最主要的基点,在《资本论》第二卷第十八页上……”
“哼哼……”罗宗祺用鼻孔笑道,“你背得真熟!喂,老章,你想过没有?”他严肃地说,“你应该把你学的这些心得写下来,写成论文的形式,现在没有用,将来一定有用的……”
“我怎么写?”我苦笑了一下。“我还记得那个周瑞成吗?我现在跟他住一间房。原来那家伙过去是爱打小报告的。而只要我有一行字落到他们手上,我就不能到你这儿来吃饺子了。弄不好,他们还要请我吃三毛六分钱一颗的花生米。”
“老章,”朱蜀君一直站在我们旁边督促我们吃,这时插嘴说,“你也应该结婚了吧。有个家,就方便多了……”
“对了!”罗宗祺把筷子朝桌上一拍。“你最好有个家,自己有一间房子,你写东西有谁知道?现在正是比较松的时候,他们会批准的……”
“为了写论文而结婚?”我笑了笑。他的女儿也在旁边偷偷地笑。
“就是不为干什么,你也得结婚呀!”朱蜀君说,“经济上有什么困难,我们帮助你。”
“经济上到没有什么困难,困难的是——没有那一个人!”
其实,我心里想着,那一个人已经有了!
云层先是低低地掠过地平线,然后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将群山笼罩住了。暗绿色的麦田上空,穿梭翻飞着无数黑色的燕子,焦躁慌乱地鸣叫着,空气中已含有潮湿的土腥味。齐刷刷的小麦杌陧不安,悉悉索索地在等待雨的降临。
来的途中天晴气朗,回去的途中乌云沉沉。但我在这阴沉的天气中,颤动着兴奋、颤动着希望。忧郁的主旋律下有一个明朗的对比复调。
我在田野上大步地走着。一会儿,大滴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土路上腾起白烟;白烟沿着土路滚滚而来,仿佛后面有什么怪物在驱赶。林带地和庄稼地猝然响成一片。冰凉的雨点打在我脸上,即刻就向下流淌。这时我才感觉到我的面孔灼热。是的,我在暴雨中找到了一个洞穴。罗宗棋的话好似使这个洞穴更明亮了。结婚,这个词真不可想象!这件事真不可想象!我从前想象过无数遍,但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够以这种不自由的身分结婚,和与我身分相同的女人结婚。想象总是美丽的。那是在慰蓝色的天空下,我的新娘披着白纱……而这个新娘却是她!这太出乎我意料了。那么,我曾想过我的妻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吗?没有!除了那一件白纱礼服以外,我从来没有想过她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模样。她总是随着我审美层次的变化而变化。因而自由的想象使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好色之徒”。而在白纱礼服变成了黑色的囚服以后,在号子里做的梦中,妻子就仅仅是女人而已;反过来说,任何女人都能够做为妻子了。因为失去了自由,正常人的一般正常生活既然对我来说都是不可能的,又何必花心思去构想一般的幸福生活?没有希也就不会有失望,最大的希望却又隐蔽在没有其他的一切希望之中。这样,失去的反而会在感觉中以为是得到的;一次较轻的刑罚还可以认为是极大的侥幸,倒能使自己在接踵而来的刑罚前面乐不可支;把颠沛坎坷当作是生活的丰富多彩,把饥饿冻馁看成是天将降大任之前的磨练,做一个把磨鬼当成风车(而不是把风车当成魔鬼)的现代唐吉诃德,才可以使自己活下去。
但是,真的结了婚——就是跟她结了婚!有了家——就是目前我和周瑞成、或是她和马老婆子住的那间房!有了妻子——就是她!那么我就会牢牢地被绑在一个什么车西上;琐琐碎碎的现实生活,都象从天上下来的这大滴的、冰凉的雨点,结结实实地砸在我的头上,使我变得现实起来,失去了在想象中自我安慰、自我陶醉的资格。我也如同这大滴的冰凉的雨点,从云端一下子结结实实地栽进土地里,很快就被干燥的土地所吸收,最后变为一撮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