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姐姐和爸爸妈妈一起上了一列火车,姐姐临出门时,又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间里,姐姐的房间此时已经很乱了,只有一张光板床立在房间里,姐姐打开她的书包,从里面拿出她学习的课本递给我说:
“弟,你喜欢的书,姐送你了。”
我接过姐姐给我的书,我知道那书里有我喜欢的天安门彩色图画。我抱着姐姐给我的书。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保存着姐姐给我的当时编印的小学三年级课本。每当我思念姐姐的时候,我都要拿出姐姐送给我印有天安门图画的书一遍遍地看,以后的很多年里,我读过很多书,但从没有读姐姐送给我的那本书那么亲切。
列车“咣”的一声开动了,这时我听见姐姐嫒朝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小弟——”母亲泪如雨下,她从车窗里伸出手似乎要把我抱住地那么张了一下,终于哽咽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钟山——”这时我看见父亲没有朝这里看,他在望着列车那一面窗。我终于觉得一家人真的远离我去了,我“哇——”的一声哭了。大姨抱着我趔趄着向前跑了两步,这时姐姐和妈妈仍在喊着我:“小弟——”“钟山——”
当时我没有意识到那次和母亲一别竟是永别。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一张含泪苍白的面孔。我哭着喊着,列车无情地远去了,只留下岔路口亮起的红色信号灯。
送走妈妈姐姐和爸爸,大姨抱着我上了另一列火车,我仍哭着喊着,大姨就说:“钟山,别哭,咱们坐车追姐姐去。”我信了,我停止了哭闹。
送我和大姨时只有杜阿姨,杜阿姨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挺着一个臃肿的腰身,车上车下地递东西找座位,车要开时,杜阿姨下车了。杜阿姨望着我时,眼里含着泪,杜阿姨说:“苦命的一家哇。”
我说:“咱们一起找妈妈去。”
杜阿姨说:“姨不去了,姨看家。”
列车启动了,杜阿姨臃肿的腰身渐渐地在我的视线里模糊了,我看见杜阿姨在用衣角擦眼泪。
后来杜阿姨回了江西老家。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次使我们家发生的一切变故,都缘于那次武斗。
那是一次震惊全国的武斗,造反派是红卫司令部,保皇派是红星司令部。两个司令部刚开始辩论,后来就武斗上了。
打了三天三夜不可开交,死了很多人,血流满了路面,那是一场巷战。后来部队出动了,指挥这次镇压武斗的是我父亲,我父亲调了两个团的兵力,起初是想阻止这次武斗,当部队开到交战双方中间时,双方都以为是冲自己来的,便一起冲部队开火了。一时间,部队两面受敌,部队战士没有接到开枪的命令不敢还击,成片成片地被打死。在望远镜里看到眼前景象的父亲野性爆发,他冲身旁的一个参谋说:“开火。”部队便开火了,两个团的兵力,又是正规军,不到一个小时,便把两方面的组织打得七零八落。就在那次武斗中,红卫派的一个成员是当时中央首长的儿子,也被流弹击中,后来这事闹到了中央,中央为了防止更大的部队骚乱,便停了父亲的职,发配到新疆石河子一个农场改造,后来父亲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罪名。
其实,后来父亲有很多次机会从新疆回来,当调查历史时,因为我爷爷有那段不清不白的历史一次次搁浅了。从那时起,我父亲便恨我爷爷,恨我爷爷不清不白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