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连花了几个星期寻找凯平,没有一点结果。难道他整个人给“秃头老鹰”霸占了不成,成了他的囚徒、一块无言的怪石、一个工具?那可真不像你凯平啊!我心里在想:只要找到了凯平,也就彻底明白了那只“大鸟”,也许荷荷就可以从骇人的鬼魅里挣扎出来了。当然她的那些呓语留给我更多的还是强烈的好奇心,是巨大的震惊。关于海滨一带无穷无尽的人与鸟的传说,也极大地加重了这种好奇心。
正在我流连不去却又一筹莫展的时候,那个人出现了。他一般来说是我躲避的人物,因为他总是引起我最不愉快的联想,使我有一种难言的畏惧和厌烦。这个人就是岳贞黎。原来他在主动找我,几次打听我——梅子告诉我这个消息之后,我有点不太相信。在整个城市里他都是极难接触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岳父的关系,我是不可能认识他的,当然也不可能认识凯平。他是上一个时代里一块生了锈的铁疙瘩,沉重,硬邦邦的,被一层层包裹起来。而且没有人敢于敲打它,于是它就成为苍黑神秘的一坨。“他人老了,见不着儿子,就想起了你。这会儿他太孤独了,凯平没了影子,去年帆帆也带着孩子离开了。现在他是一个人,不,幸亏还有个炊事员和他在一起。挺可怜人的。你有时间就去看看他吧……”梅子咕哝着,渐渐让我听进了心里,我吃了一惊:“帆帆?她也离开了?带着小阿贝?”梅子点头。
我用电话预约,他很快同意了,还说:“就来吧,有时间就来吧。”语气中甚至有一丝殷勤的意味。我说“谢谢”,放下电话又觉得不妥:为什么要感谢他?就因为他答应要快些接见我?
第二天下午,估计老人午睡过后的时间,我去了那个大院。太阳已经斜向一边,树木光影斑驳,因为光的作用,这幢灰色的三层楼房看上去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一只叫不上名字的大鸟蹲在树丫上,发出咳嗽似的叫声,然后就是感叹:“啊!啊!”比乌鸦的声音还大。因为大门没有关,屋门也没有关——这在过去是很少见的——我直接敲了一下半掩的门扇走进去,听到里面有干咳声。我循着声音走过去,直接走进客厅里:一个身材粗壮的人手持一把剃刀,正在给一个大仰在椅子上的老人刮脸。我很快看出是田连连,他在给岳贞黎修面。如今使用这种老式剃刀的已经不常见了,它明晃晃的有些吓人。我站了几秒钟田连连才发现,转身“哦”了一声,赶紧用毛巾给对方揩了脸,然后一弓腰退下了。田连连的仆人做派十分明显,举止一如旧式,绝不在来客跟前多说一句话。
岳贞黎的脸刚刚刮过,很干净。不过他的一脸倦容还是出乎预料。仅仅一年多的时间人就变成了这样,老态龙钟,步子蹒跚,好像还有点耳背。左眼皮耷拉了一些,这就使整个人看上去怪模怪样的。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粗粗的手指勾动了几下以示亲近。他鼻孔里伸出的白色鼻毛还没有剪去,这活儿田连连回头会接着干。岳贞黎按我一下,让我坐了,又抬头看门外——田连连端茶来了,两杯,在我们面前一一放好,然后躬躬身子走开。这个大宅里因为有了这样一个仆人,所以对面的老人更像一个老爷了。我差点就说出一句:“老爷,您别来无恙?”他的手指很粗大,这使我想起他在院子里也没少干活,比如弄弄盆景什么的。一种腐朽的不久于人世的感觉,一种迅速老去的气息,从我迈进来的那一刻就萦绕四周。是的,这里自从没有了凯平,那种衰败感就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帆帆的离去,又进一步加重了这种趋势。一个田连连还不足以挽留什么,这个人虽然还不到中年,但已经暮气沉沉的了。
“我叫你来,是知道你们——你和我那小子是好朋友,你的话他也许在乎……我想请你劝他来家里住,常住短住、常回,反正都一样。我老了,我要和这小子和解了。再说事情都过去了……”
我听着。是的,事情过去了,主要是帆帆离开了。当然,人老了会有许多不同——他怎么突然就老了呢?这才是我感到惊异的问题。
“你一定知道,凯平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他父亲于畔……哦,说起来远了去了,算了。我是说,有时候半夜睡不着,总觉得对不起那位老战友啊!他也许会埋怨我恨我,嫌我没有照料好他的儿子!我盯着夜晚,就像盯着老战友的那双眼——这些年一闭眼就是他!可是我没法解释,说不清,家务事谁能说得清啊。我是太爱惜这个孩子了,反要招来一些恨……我多想凯平啊,我夜里睡不着,都是想他,是为这个难过!我想这个孩子,我们父子俩需要和解了,要不就来不及了——你告诉他,再不就来不及了……”
我心里一软,说:“不,岳伯伯您的身体,还好着呢……”
“是啊,就这么说着吧。唉,我有数。糟蹋了一辈子身体,怎么会好呢。凯平——你又见着他了?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