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心里感激他的,就是如此不能安生的一个人,却能与我一起经营这片葡萄园。而且他做得精心极了,事无巨细都要亲手料理,简直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人。在他粗粗的吆喝声里,我觉得自己算是寻到了一位最好的兄长。他从来没有提过钱的问题。葡萄园里的所有收入支出,全都由他记在一个破旧的账本上。我看到四哥捏住一个很短的铅笔头在纸上用力地刻画,心里就一阵感动。他还是穿着那件破旧的青布衣服,如果头发长了,就让万蕙用修葡萄树的剪刀给他剪一剪……
“反正这会儿闲了,你到园艺场去吧,去找她借回几本好书。”
拐子四哥仍在催促我,这会儿没有一点儿打趣的意味。
我摇摇头。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3
我当然想到园艺场、到她那里去。有时不是想,而是渴望。但奇怪的是,越是渴望,越是要一个人闷在这里。实际上与肖潇的每一次接触都会留下长久的愉悦。她的面容和神情令人无法回避也无法躲闪,她的声音会长时间地留在心上,使我稍稍不安起来……当年第一次见到肖潇,曾惊讶于她一个人远离家人生活在这里,并由此想到了人们常常忽略了的一种权利——自由择居。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环境,这当然是一个极重要的问题,这在凡人和智者那里都同样不会是一件小事。居于此而不居于彼,这好像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其实不然。这不是一个容易作出的决定。在一个人基本上丧失了这种选择的权利时,他会是一个幸福的人吗?又有谁为了捍卫这个基本的权利而抗争?我,我们许多人,都在苟活。我们活出了耐心和惰性,还收获了一种畸形的顽强。我们只好歌颂自己的悲剧,宣扬一种奇特的自豪感。
择居真的只是换个地方居住而已?果真如此简单?好像每个人都在忽视这种选择的勇敢,非同寻常的勇敢。人的肉体匍匐于大地,人的心灵失去了自由。一个人追寻这自由,有时就要深深地埋藏起一个沉默,然后开始无声的拒绝……
四哥掮着枪,踱着步子。这个夜晚他望着星空叹息:“我有时间还要给你讲讲东北哩,讲讲那个古怪地方。我告诉过你,我是在那儿出生的。他妈的,我把自己的年轻时候埋在那里了,值不值得?我算不清这个账哩。我越过越糊涂了。不过我一想起那段日子还是觉得挺有滋味儿。那时候我背着一支小枪,颠颠地跑来跑去,无忧无愁。我跟你讲过,我喜欢过一个比我大的姑娘。那时我十六七岁,就像肖明子一样,细细高高,浑身软软和和的。那些大一点儿的姑娘知道事情也多,她们给你好东西吃,抱你,把你当成她们自己的小弟弟什么的。她们扯着你的手去看电影,嗑瓜子的时候也忘不了你。她们剥出瓜子仁塞到你手里,其实你自己还不会剥吗?那是爱护你哩。她们身上有一种好气味,我很早就知道这是姑娘的气味。有一个姑娘偷着亲我,那会儿,嗯,可真不错!我还记得她们嘴里的那股青草味儿——告诉你吧宁伽,好姑娘身上都有一股青草味儿。等到这股青草味儿没了的时候,你可要远远躲开她了。”
他的话让我忍俊不禁。这可算他的一个奇怪发现。我这样想着,终于忍不住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