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应该支持爸爸啊。”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妈妈呢?”
问得好。问题就在这里。我给他擦去手上的灰渍,试着说:
“你应该支持爸爸啊,你是个男子汉;你也到葡萄园里去,那里比城里要好上一万倍。我们全家都种葡萄,和叔叔伯伯们一起。你就在那个平原上读书,你会长得很高。你看,这个城里的烟雾把你弄得脸色发白,身上脏脏的。那里有干干净净的沙子,有一片一片的绿树,有大海,各种鸟儿多得数都数不过来。难道你不喜欢这些吗?”
“喜欢!”
“那就好了,那就该支持爸爸了……”
小宁又欢快又疑惑地看着我。不过到后来他还是咂着手指到他母亲身边去了。
“你毁了自己,也毁了我们娘儿俩。”
她总是重复这句可怕的话。这种重复弄得人心烦。我咬着牙关,手里的一本笔记重重地抛到了桌子上。
梅子哭了。她哭出了声音。这简直不像她自己。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哭。她哭得毫不出色,只是哭着。当然了,也就是这种哭声把我的心给揉皱了。我不知怎样才好,在外间屋里走来走去。后来我走进里间,想让她安静。可是她越发不能安静。她的胸脯急剧起伏,两手拧着,像要把手指拧断。我想她真的害怕了。作为一个女人,她经不起这种颠簸。不过事情真的要从这里开始了,我无法在这座城市里再待下去。我觉得这里的一切正在把我淹没,我必须挣扎出来喘一口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关系到我的生死存亡……可是她在哭泣。这是谁的过错?这座城市的过错,我的过错,或者她的过错?都不是。我不知道。
我只是知道,在任何时代里,都会有人走进或走出一座城,城市并不一定使每一个人都感到受用。比如说我,今天一定要背弃它,从而走向那个葡萄园,走向那片原野。我感到自己需要一片土地,它起码可以使我像一棵树那样扎下根来……梅子!我已经疲惫不堪,我脚上已满是裂口——我还要穿过那片平原,走完那么长的路呢。我没有更多的力量了……我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
“你不该用哭声送我,梅子。你会阻拦我,不过你使用的力气已经太大了……”
我对她已经不存奢望。我明白这一次远行仍然只会是我自己。我不抱怨什么。我应该忍受,应该倾听。好了,我明白了,继续打点行装吧。我相信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犹疑更迟缓的准备者了,因为我这个决定的确已经很久很久了,直到今天还仍旧不能上路。我只是在四十岁的时候才伸出了手指——那一刻它没有颤抖,只一下就把清晰的指印按在了契约上。就这样,我得到了一份土地。
3
在我一切准备妥当、即将离开的时候,严厉的岳父出现了。
他像个胸有成竹的将军一样横在我前进的路口上。他的话一开始很简单,只说:“算了,你连想也不要想这事儿。”
我沉默着,琢磨怎么回应他老人家。
他脸上的皱纹不停地活动,那双沉沉的眼睛看着我。
我终于吐出一句:“为了这一天,我已经准备了很久……”
“多久?原来你是蓄谋已久……”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真想迎着他大喊一声:“是的!是的!”这会儿我闭上了眼睛,压抑着胸间即将喷涌而出的愤怒的岩浆……蒙冤的父亲在盯着我,这目光让我不敢抬头。我的脑海里又一次闪过那一天——岳父又谈起了他在山区和平原的生活,那些血与火的经历,每逢这时候,除了岳母偶尔插话之外,全家人都要洗耳恭听:
“……不错,我参加了对这几个叛徒的审讯!有的人曾经因为‘六人团’的案件*,也跟着*——我说这不行!这是两码事!他们除了与‘六人团’有牵连,还有别的呢;就算‘六人团’是一个冤案,别的呢?在我的主持下,案犯重新押起来……也许这太严厉了一点儿,可是没有办法啊,当时正处在你死我活的关头,我们牺牲了那么多人……”
我当时两耳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毛病,只要一听到一些敏感的字眼,耳廓里就会震响起这种声音,接着在长达一两分钟的时间里什么都听不见……“六人团”——这是母亲和外祖母在世时提过的,她说到它时脸都变色了,说那是自己队伍里的一个冤案,一拨人对另一拨人下了狠手,杀掉的都是纵队的创立者,其中有的还是从国外回来的……“你父亲几个人就因为同情‘六人团’,后来也被关了起来,幸亏案件*得早,要不也会处决。可是审他们的人仍旧咬住别的问题不放,就这样你爸再也没有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