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聆听者,我的滔滔话语突然遭遇了无形的阻障,竟一时找不到倾吐的出口。我回避着她期待的目光,望着远处。我不无艰难地描述着那片原野、丛林,那棵大李子树旁边的小茅屋。然而这对于她毕竟是一片崭新的天地,是她从未听到过的。我讲下去,觉得既不能、也无法再向她隐瞒什么了——我多么爱她啊,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她。想到这里,我的心底泛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感激之情。我不知怎么小声呼唤了一句:“阿雅!”
我们再次紧紧相拥……
一场长长的倾诉就这样开始了。
我告诉她当年奔跑的踪迹——怎样逃出了那片丛林,怎样被迫去找一个新的“父亲”。我带着深深的懊悔向她承认:我以前跟柏老和她讲过的“父亲”全都是假的——我与那个人至今没有见过面,我不过是借了那个山里老人的名义而已,老人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我的“义父”……
“什么是‘义父’?”
“我是指名义上的、后来的‘父亲’……”
“他真的八十多岁了吗?”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见过他嘛;我说过,他只是我名义上的父亲。”
“为什么——要这样?”柏慧皱起了眉头,一动不动盯着我。
“因为……”
怎样解释?为了挣脱厄运?为了离开那片大山?为了摆脱真正的父亲?我相信她永远也弄不明白这一切。她太幸运了,她生活在与我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或者说只有我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异类”,别人没法懂得我,我与其他人永远也无法沟通……我内心深处是无边的恐惧,它是黑夜一样的颜色——她怎么会明白这一切呢?
随着往下诉说,我有些失望和畏惧了,因为我觉得自己难以把那一切讲得清楚。可我还是要对柏慧作出解释,我已经无法逃避了……柏慧长时间怔在了那儿——她此刻会觉得自己是受了欺骗?
她后来长久地低了头。当我把一切讲完时,她才慢慢仰起脸来。那目光里有着遮掩不去的惊讶。是的,尽管我说得小心谨慎,但这会儿再也不想隐瞒、也无法隐瞒了。她是这世上惟一一个倾听这长长的故事的人。因为她是柏慧。
就这样,我在这个夜晚,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完全忘掉了昨天的誓言。母亲曾在远行前让我发誓:永远也不在别人面前提到真正的父亲。我答应了母亲,我发过誓。
可是今夜……我背叛了母亲吗?
可怕的念头只闪了一下,很快就消失在无边的月光中了。
在叙说的末尾,为了弥补,也为了最后的说明,我告诉她:我真正的父亲并不可怕,他不是魔鬼,更不是敌人;他像很多人一样,是带着深深的冤屈离开人世的——尽管这种冤屈暂时还没有被证明,但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的。我请求她等待那一天,并相信我。
她马上回答:“我相信你!”
由于她说得太快,像是未加思索,这使我有了一点儿隐隐的不安。
分手的时候我特别叮嘱她:千万不要把这一切告诉柏老,这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不久以前还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我曾经对母亲发过誓——因为这是真正的家族禁忌,说出来就会招致厄运,你能明白吗?
柏慧久久地吻着我,再没有说什么。我则因为爱和超越一切的信任,更有亲情和依赖,感动得泪花闪闪。
那个夜晚之后,一连许多天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柏慧。我发现自己好像在有意回避,心中因为失却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那像是一个难以填补的空洞。而对她来说,这可能是一个猝不及防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故事。那就得让我们彼此冷静一下了,尽管这个过程让人分外难受。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我实在无法等待下去。一个黄昏,我终于敲开了那扇门。
柏老不在,只有柏慧一个人在家。她好像在期待什么,见了我,立刻笑了。可是我同时也看出她好像在犹豫什么,脸色红红的。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只紧紧拥在一起。一会儿,她贴紧我的耳廓告诉一声:爸爸就要回来了。当时我真不希望看到那个令人尊敬的长者,而只想和她单独在一起。我心里仍然在想那天晚上的叮嘱,那可是最后的叮嘱啊——我们要保存一个不可示人的秘密。
那是一个难忘的时刻,它让我有机会向对方验证了自己的忠诚和爱。后者也许才是最为重要的理由。是的,我因为爱,终于把什么都讲过了,讲给了一个人。这使我像卸下了千斤重负一样,多年来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和幸福。从此我可以坦然地看着这所美丽的校园、校园里的丁香,面对柏慧诚实无欺的眼睛。从此我们走在校园小径上,在合堂教室里,彼此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就会获取无法言喻的满足和安慰。在她的目光里,我可以把一切忧愁都忘个净尽。我觉得我愿意用一生的苦难去换取她深深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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