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家里只有母亲和外祖母,好像从来都没有父亲。他像一只动物那样,被围网捕获了……
“你父亲哪去了?”
有人真的这样问过。我每到这时就惶惶地躲开对方的目光,然后跑开很远……
一个人为什么总要面对这样的发问?难道这真的是必须回答的一个问题吗?这样的询问还要多久?我懊丧极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必须把父亲当成一个隐秘来对待,不能说他,不能吐露那两个字,而只能永远闷着,永远装在心里。
3
这是一片多么辽阔的原野啊,站在林边的灌木丛中向南遥望,可以看见一片蓝色的山影。无遮无拦的晚秋的田野啊,一直往前延伸,直到远处那片神秘的大山。山影浓于天空的蓝色,它们重重叠叠,像童话一样奇妙。只有我知道那些重叠的山影里蕴藏了多少奇怪的故事——那里面有一个人,他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在大山里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找他呢?
“我已经十二岁了,还不能去南山吗?”
母亲摇着头。每当我说“要去南山”的时候,她的眼里就噙满了泪水。外祖母走过来,揪了一下我的胳膊。这时我就得跟上外祖母离开了。
在一棵大海棠树下的茅屋里,外祖母用一把铁锥一下一下刺着玉米穗子,金色的玉米粒哗哗淌在簸箕里。哗哗哗哗,多么清脆的声音。像金粒一样的玉米呀,我捧起来,吹去屑末,闻着它浓浓的、特异的香味。
“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孩子……”
外祖母把说不清的责备全掺在了这句话里,重复着我非常熟悉的一种慨叹。
我搂住外祖母,她就不得不停止做活,揽起我,把我拥到了一边。我又伏在她的后背上,她没有办法,只得这样驮着我费力地做活。我常常抚摸她头上的一个凹痕,发现稀疏的白发已经遮不住它。妈妈告诉我,这是很早以前一个狠毒的女人给她留下的印记。我抚摸了一会儿,就从她背上滑下来。“你这个孩子啊,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你就不能好好学着做活儿。”我于是坐下来,帮外祖母剥玉米了。
我后来才知道,人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由什么庇护的,比如庇护我们这个小茅屋的,是一株大李子树。它可真大啊,大到了惊人的地步,体积足有我们好几个茅屋大。秋天来了,它的叶片已经开始散落,露出了淡红色的枝条。如果爬上这棵树,又可以望见南山了——白云下的山影正隐隐传来隆隆的声音,像雷声又像炮声。
“那是什么在响?”
外祖母斜我一眼,没有回答。其实这生气的目光就是最好的回答,我知道这种隆隆声同样牵扯到了一种禁忌——那是父亲他们开山的炮声,所以也就是我不该问的声音。
那时我们家的禁忌啊,真是太多了!
我也许一生都弄不清围绕在我们家四周的究竟有多少禁忌。它们像地雷一样遍布四野,我尽管谨慎小心,还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踏上它们。
后来,当我长大了,一个人生活时,那些恐惧也仍然没有消失。时过境迁,许多年过去之后,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些禁忌还会依然存在——每当我触犯了它们时,就必定会遭到报应……
每一个秋天母亲都领我去采蘑菇。我们走啊走啊,在杨树下采一种浅紫色的蘑菇,又到柳树下去找金黄色的蘑菇。外祖母在家里笑吟吟地等待我们的收获。在林子里,母亲用柳条串起各种颜色的蘑菇,把它们像花束一样挂在我的脖子上。她退开一步端量我,端量了一会儿,不知怎么主动提到了父亲:
“小城刚解放时,人们把花挂在你父亲的脖子上……”
我想象着当时那个情景,仿佛闻到了一种无可比拟的芬芳。天哪,金灿灿的花束挂在我父亲的脖子上……
妈妈这一次例外地、主动地谈到了父亲。可惜她只讲了一句。我期待她说下去。可她很快弯腰去采蘑菇,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我给她揩汗时,她把我抱了起来。那时候我长得不够高大,所以妈妈可以把我抱起来。我在她的胸部抵着头颅,紧紧抵着。“妈妈!”我小声呼唤着。她会知道我在乞求,求她再讲一遍父亲的故事。可是她再也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