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完了这句,他就两手伏在桌上,头枕在手臂上,朦胧地睡去。本来他是可以上床去睡的,可是他心里也自己警戒着自己,假使睡得太舒服了,恐怕起不来了,还是伏在桌上,闭闭眼睛,稍微休息一会就算了。因之他伏在手臂上,刚刚有点意志模糊,立刻想起来道:“不要到了钟点了吧?”立刻抬起头来,睁开眼看看窗外的日影,还是先前看的那个样子,并没有什么移动。这也是自己小心过度了,这个样子,自己也许不曾睡到五分钟呢。于是自己宽慰着自己道:“时间还早着呢,好好地睡半点钟吧?”他下了这个决心,便又伏在桌上睡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将头向上一冲,叫起来道:“到了时间了,起来吧,起来吧。”果然站起来看时,太阳影子,也只是每日在床上刚醒的时候,并没有到出门的时候,然而这也就时间无多了。自己再也不敢睡,立刻将桌上的稿件收拾收拾,就出门去。他第一项工作,就是把抄的字交到干事先生手上,领了四角洋钱到手。那给钱的干事,对他脸上望望,因问道:“洪先生,你在北平是一个人呢?还是带有家眷?”士毅不知道人家的意思何在?便道:“自然就是我一个,我这种情形,还能养家眷吗?”干事道:“既然只是一个人,何必这样苦苦地工作,每天除了到会来办公而外,你总有这些字交卷,和那不工作光抄字的人,也差不多,你实在是太苦了。这几天,不但你的脸色憔悴了许多,就是你的眼睛也红了。据我看来,怕是带夜工的缘故吧?”士毅微笑道:“你猜是猜对了一半。不过我这样做苦工,也是没有法子。我虽是不养家眷,可是以前穷得没奈何,借了债不少,现在我要赶出一点钱来,把这债还一还。”干事先生道:“这样子,事就难说了,还债要紧,性命也是要紧呀。”说着,望了他,倒替他叹了一口气。士毅不便说什么,自垂着头走了。可是办公的时候,他心里就想着,干事先生说的话,性命要紧。不要这样狠命地写字吧?可是我要不这样加工赶造的话,我哪有钱帮小南的忙呢?好容易挣扎到现在,小南对我有些意思了。我忽然把以前努力的事情,一齐停止不管了,那末,交情也就从此中止了,未免可惜!干事先生说的话不要管他,我还是干我的。不见得一个人每天多写几千字,会把人写死。因之办完了公,回去吃饭的时候,怕煮饭耽误了工作,只买了几个大烧饼,一路走着,一路啃了回会馆去。
到了会馆之后,向会馆里同乡,讨了两杯热茶喝着。看了看屋檐下的太阳影子,那阳光和屋阴分界之处,黑白分明,有如刀截,笔直一条。这样子,正是太阳当顶了。往日这个时候,在慈善会里,还不曾出门,今天就回了家了,时候很早,何不赶快多写 ?主意有了,立刻把衣袖一掀,站在桌子边磨起墨来。将墨放着,就伏到桌子边,展纸伸毫来写字。他写字的时候,却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道:“老洪这几天,起早歇晚,连回来吃饭的时候,都不肯停一下,这么写字,什么事,要这样子的忙法?”又一个人道:“他在北平苦够了,大概他想积攒几个钱,预备将来没有法子的时候,好回家吧?他这个人,一钱如命,是不肯枉费一文的。”士毅听了这话,心里真不免有些惭愧,我真是一个钱不肯枉花吗?岂知我都是为了枉花,才这样的卖力呢?人生在世,大概是不会满足的,有饭吃,就想衣穿。有吃有喝了,便想一切的逍遥快乐。等着一切逍遥快乐,有些希望了,这就预备花钱。到了这时,钱总是不够花的,于是就拼命去想法子,只要能得着钱,无论出什么力量,都在所不惜。这就忙碌来了,苦恼也来了,这不但是自己如此,就是自己所看到得意或失意的人,也莫非不如此!我刚吃了几天饱饭,就贪上了女色,这不该打吗?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穷人就不该贪女色吗?想着想着,手里拿了笔,不写字,也不放下,只是悬着笔,眼望窗子外出神。许久许久,忽然哎呀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