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会馆来,看看日影东偏,算是混过了大半天。可是衣袋里一把铜子票,很慷慨的全数送给人了,这餐晚饭,未免没有着落,只得撒了个谎,说是钱丢了,向长班借了一毛钱,买了几个窝头吃。长班已经知道他有了工作,不但借钱给他,自己家里吃的一碟酸腌菜,也分一大半给他。士毅在一盏淡黄色的煤油灯下,左手拿了冷窝头,右手拿了筷子夹酸腌菜吃,心里可就想着白天那件事,觉得小南这姑娘也不完全不懂事,她不让我到她家里去,这便有些意思。想着想着,不觉吃了三个窝头,肚子便饱了。这一晚上,就做了一晚的零碎梦,有时把日里的事,重演一幕,有时把心里的希望,实现了出来。
到了次日早上,应该是九点钟上工的,七点多钟出门了,大宽转地绕着道,走到昨天分手的那个胡同前后,绕了几处,凡是极贫穷的人家门口,都不免重加注意。但是并不曾遇到小南,跑到两腿发酸,看看太阳高照,只得到会里去工作。不过心里这样想着,她把手上的钱花完了,一定会到铁道上去的,过了两三天,就可以再去找她了。她虽是有些害臊,然而她肯接我的钱,又肯明说出来偷煤块,我多给她一些钱花,她一定可以听我的指挥。如此想着,心里似乎有了许多安慰,也就加增了许多幻想。下午回家的时候,在老门房那里借了几毛钱,预备今明天的伙食。
在街上走着,心里想到,假使我讨了一房家眷,住在会馆里,洗衣煮饭,一切事都有人做,虽然多一口人吃饭,有十块钱一个月,也许够了。他如此默念着走着,忽然有人道:“嘿!你刚出来呀。”回头看时,只见小南空了两手在身后紧紧地跟着。她一见人,眼珠转了两转,低了头微笑过来。士毅看了她,也不知是何原故,立刻心上连跳了几下,问道:“你还没有买好篮子吗?”小南道:“我不是来捡煤核,我昨天回去,对我妈实说了,我妈说你是个好人,让我来谢谢你。”士毅道:“你妈知道我在这里做事情吗?”小南摇摇头道:“不知道。不过她说应该谢谢你,所以我自个儿就来谢谢你了。”士毅道:“这也值不得谢。你妈都不见怪你,为什么昨天你不让送你到家呢?”小南道:“这也用得着问吗?一个大姑娘,带个大爷们回去,那多么寒碜?”士毅道:“原来如此,我怕你不愿意和我交朋友呢?”小南笑道:“什么交朋友?你干么和我交朋友哇?”士毅道:“你穷,我也不阔,为什么不能交朋友?”小南道:“不是那么说?没有男女交朋友的。”士毅道:“怎么没有?现在大街上走着。那一对一对的,不都是朋友吗?”小南道:“那怎能比得?”她说了这句,看着士毅的脸道:“你住在哪儿?我还不知道哇。”士毅笑道:“你不问我,我告诉你有什么意思呢?我天天到这里来写字,住在湖南会馆,你若有什么事要找我,尽管来找我,不要紧的。你今天要钱花吗?”小南站着不走,用一只脚在地上涂抹着,不答。士毅便将借了的钱,分一半出来,塞在她手上。她伸手来接的时候,士毅却和她的热手心碰了一下。未免站着,向她脸上呆看着,不知所云。小南抬起头来,笑道:“你老看我做什么?”士毅道:“不是呀!年轻轻儿的人,都爱个好儿,为什么你就闹得这个样子,蓬头散发,满脸漆黑呢?”小南道:“捡煤核的姑娘,好得了吗?”士毅道:“你不捡煤核,干别的行不行?”小南道:“我什么也不会,干什么呢?”士毅看了她许久,却点着头叹了一口气道:“很好一个人,一点不想好。”小南倒也不见怪他这话,微微一笑地去了。
不过,士毅口里虽这样劝她,心里可又有一种别的见解,一个捡煤核的女郎,有什么向上的能力?只要给她几个小钱花,什么事情也可以办到。自己无非因没有接近过异性,所以想和她接近。为了要接近她,当然希望她没有什么高尚的思想,只要她贪我几个小钱得了。再说,她不过偷人两块煤,算不了有伤人格。这年头偷卖祖国的,多着呢,谁不比我阔呀?有道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为什么想不开?他如此想着,不但不惋惜她,而且只管高兴起来。这个姑娘,果然也就如他所料,到了次日他下工的时候,她又在路上等着。士毅是不必踌躇的了,就给了她一毛钱。这一毛钱,是预备自己做晚饭吃的,只好牺牲了。到了第三天,士毅却掉了个枪花,向她道:“这几天我还没有发薪水,礼拜的那一天,我有钱,我带你玩去。我还要买布给你做衣服呢。这两天我每天给你十个铜子买东西吃,每天你在这里候着我就是了。这几天你不来,礼拜那天,我就不带你去。”小南听说礼拜多给她钱,就答应了。到了礼拜六这天,士毅和那曹老先生求情,说是要先支一月的工钱,制点衣袜,居然得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