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士毅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心里在大为感动之下,觉得常家人纵然是不好,也只有她母女两个人,至于这位常先生,却是一个诚实而又柔懦的人,而且还双目不明。对于这种人,只有向他怜惜,哪有和他计较之理?只是他的家里,却不愿去了。一个人穷了,固然是不配做爱人,也不配做友人,甚至还不配做恩人呢。将来我出了医院,约他到小茶馆去谈话吧。
他起了这个念头之后,心里对于常居士,就完全地宽恕了。他的病见好以后,所以精神还不振的原因,就是所受常家的刺激太深。现在常居士历尽艰难,步行来看他的病,这实在让他得了一种莫大的安慰。
经过了两星期之久,洪士毅安然地迁出病院了,他依然回到会馆里去住着。这已经是初秋的天气了,白天的温度,却还罢了,到了晚上,窗户外面寒风呼呼地由墙头吹过,桌上放的那盏玻璃罩煤油灯,也有闪闪下沉之势。淡黄色的灯光,映着四方的墙壁,都现出一种惨淡之色,那人的影子,映到床后的墙上,也好像清淡得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并不像什么人影。床铺板上,除了那一条草席子之外,只有一床绽上四五块补丁的大被单,在草席面上盖了。在被单上,放了两个枕头,倒也是干干净净的。唯其有两个枕头完好,更现出了这床铺的寒保因为看着床铺单薄,身上也就寒冷得只管抖战,有些坐不祝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灰布长夹袄,虽然还有一件半旧的青灰布夹马褂,却是舍不得穿。这原因很为简单,就是自己乃一个办公人员,到了办公的所在,必须套上马褂,那才现得恭正,若是在家里就把这件马褂穿着不脱下来,穿破旧了,办公的时候,就没有可以应用的了。所以无论这屋子里面,是如何的冷,士毅总也不肯把那件马褂穿上。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抖战了一会,心里想着,假使我不认识小南,不至于花费得一点积蓄没有,也不至于把床上的被褥都当光了。到了现在,坐着是衣服不够,冷。睡下去没有被褥,更冷。然而这样的人受苦,还不能得着人家正眼瞧一瞧,我这不是太冤屈了吗?心里不住地计算过去的事,身上也就一阵比一阵地冷了起来,抬头一看,那件半旧的青布马褂,正挂在墙上一个长钉子上。那墙上旧有的裱糊纸张,都成了焦黄之色,零零落落地向下垂着,配上这件马褂,那是更显得破烂。士毅这就想着,一个人穷到这般地步,还顾全什么面子?现在我冷得厉害,穿了这件马褂再说。就是将来马褂破了,也不见得慈善会办公室里不让我进去。如此想着,就把马褂取了下来,立刻穿着上这也许是心理作用,身上暖和了许多了。但在他所感到的暖和,也就是那一会儿,坐在黄昏的灯下,看过了几页书,身上又冷了起来了。这还另外有什么法子?除非是把床上那条被单也披在身上。但是那不过两幅单布拼拢起来的,那会发生什么暖气?听听这会馆里的同人,尚有不曾睡觉的,若是他们有人撞了进来,看到自己这个样子,那不成了笑话了吗?这不必去挂心。冷了,心里越怕冷,身上就越会冷的。于是自己警戒起自己,不要去想到冷了,就把平常消遣的几本《水浒传》,放在灯下来看。展开书本,正看到那五月炎天,吴用智劫生辰纲那一段,仿佛自己也在酷毒太阳底下,一座光山岗上走着。可是这种幻想的热,终久是不能维持久远的,慢慢儿的,感到两只腿凉浸浸的,这凉气一直上升,就升到脊梁上来,这就无法了,再没有什么可以兴奋一下子了。身上冷得抖颤着坐不住,且在院子里走走路,取一点暖气吧,于是开了房门,扑上院子里来。
这时,一个七分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半空里,仅仅是月亮身边有几粒亮晶晶的星光,此外便是一碧晴空,什么痕迹也没有。因为如此,所以那月光射在地面上,就更觉得活水一般,在四周泼着。人站在月光里,也就无异游泳在冷水里。月亮虽然是不要钱的东西,忍饥受寒的人,一样的没有资格去赏鉴她。士毅在周身发冷的情形下,抬头看了一看月亮,更觉得这秋夜的可怕,不免怔了一下。因为精神有了几秒钟的安定,立刻便有一种壶水沸腾的声音,传送到耳朵里面来。就立刻让他心里生了一个主意,厨房里有灶火,那总是暖和的。于是就到屋子里去,拿了一把破茶壶,一直就向厨房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