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感到颓丧的意识,和模糊的事实,人是像梦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他突坐到铺着草席的床上,忽然一件恨事,涌上了心头。这床上的棉被,这床上的褥单,到哪里去了?不都为了那个捡煤核的女子!要换好的衣服,当了钱,给她卖着去了。我为她写字,写成了脑病,写成了脑病之后,却只睡这样没有被褥的空床,她虽然也曾到会馆里来看过一次病,然而她看到我屋子里的东西是这样的简陋,好像大为失望。她嫌我穷,忘了她自己穷。她嫌我是个混小事的文字苦工,她忘了她是一个偷煤块的女贼。我早知道这样,那天在西便门外,我就该痛痛快快地蹂躏一顿。什么是道德?什么是良心?什么是宗教?这全是一种装门面的假幌子。她身上曾戴着那样一个№字,可曾有一点佛教的慈悲观念?我好恨,我也好悔。那天,我为什么要保全她的贞操?我一条性命,几乎送在她手里,她不过是送了我一束花来安慰我,我要这个安慰做什么?
士毅坐在床沿上,两手抓了草席,两脚紧紧地蹬着,眼睛通红,望了窗子外的朦胧晚色。他掀开床头边的一只蓝布破枕头,露出了一个扁扁的纸包。那纸包里面,便是几十片花瓣。那是小南送来的残花,不忍抛弃,留在这里的。自己重视着人家送来的花,人家却轻视着我本人,我要这个何用?想到这里,也来不及透开那纸包,两手平中一撕,连纸与花瓣,撕了个粉碎。花瓣落在满地,他还是觉得不足以解恨,两只脚在那粉碎的花瓣上,尽量地践踏了一阵。接着用脚连连跺了几下:“现在我可以出这一口气了,我可以出这一口气了。”
这会馆里的长班,正由房门口经过,听了这话,就进来问道:“你怎么了?”士毅这才觉得自己神经错乱,把外面人惊动了,便道:“没有什么,屋子里又出了耗子了。”长班走开了,他坐在床沿上,心房里还是只管呼呼乱跳。一个人闷坐了许久,又转念一想,我这人也是多此一气,她一个捡煤核的女孩,知道什么?不过是图人家的吃,图人家的穿而已。假使我今天坐汽车住洋楼,再把她找到一处来玩,叫她对着那个穿漂亮西装的青年,不必去理会,她也就照样不会去理会的。社会上多少自命有知识的女子,结果也是免不了向有钱的人怀抱里钻了去?一个捡煤核的姑娘,你能教她会生出超人的思想来吗?这只怪我吃了三天饱饭,就不安分。我假使不是慈善会门口遇到她,也不去加以追逐,就不会生这一场病,也就不会有这一场烦恼。算来算去,总是自己的不是,既然是自己不是,就可以心里自宽自解,不必去恨小南了。在他这样转念了一番,心里头的气,似乎平静了些。可是这整个月的苦工,全为着别人白忙了,总不能一点惋惜的意思也没有。因之自这日起,在街上走着,遇到了男女两人同走,对那男子,冷眼看到,心里必定在那里慨叹着,唉!你不用美,懊丧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对那女子又想着,猜不出你对这个男子,又要用什么毒辣手腕?这只有这个忠厚无用的男子,他才会上你的当,若是我呀,就无论如何你来谄媚我,我也不会上你的当的。他的态度,既然是变到了这种样子,就除了工作以外,已经没有别的事,会搅扰他的心事。虽然是害病的时候,闹了一点亏空,好在自己是能吃苦的人,除了吃两餐粗面食而外,没有别的用途,苦了两个月,把亏空也就填补起来了。
这时已是夏去秋来的时候,慈善会里的主任先生,想起有些地方的难民,无衣无食,却是很苦,于是发起一个救济各地难民游艺联欢大会,杨柳歌舞团也答应了尽一天义务,算是这游艺大会的主要节目。士毅听了杨柳歌舞团五个字,心里头就是一动,心想,假使这会里要派我到会场里去当什么招待员纠察员的话,我一定不干,我宁可站在大门口招呼车夫,当一个义务巡警,也不要走进游艺场里去看一看那些女孩子。所以会里的职员纷纷的运动在游艺场里当一种什么职务的时候,士毅却一点也不动心,依然照常做事。那主任先生,也是个执拗的老头子,他见全部职员,只有一个洪士毅不贪图游戏会里的招待做。这个人一定是能认真办事,不贪玩耍的。于是就派他做游艺会场内招待员之一。士毅虽然是不愿意,但是自己在慈善会里办事,资格既浅,地位又低,这样体面的事,在第二个人得着,乃是主任二十四分地看得起。若是把这事辞了,那成了一句俗话,不识抬举。因为如此,就并不做什么表示,默然地把职务承认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