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从未听过
谁会欺骗一个纯情少女,
或者
结合还需要诺言的仪式;
她像一只小鸟真诚而无知,
快乐地飞向自己的伴侣,
从未曾梦想到中途变心,
所以不必提忠贞二字。
……
天地和大气是这样舒适,
海黛和唐程没有想到死,
不要抱怨时光,
只怕时光流逝,
他们是一对无可指责的情侣;
相对而视,
每人就是对方的镜子,
蕴藏在眼底的无限深情,
化作闪闪发光的宝石。
“他就这样给我轻轻地朗诵,把我心里的烦恼冲走了,把遗憾弥补了,我甚至庆幸丢了那本书,才意外地得到了这么丰厚的补偿!……”
新月喃喃地诉说着,往日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不是梦,那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永远也不会忘的。十七八岁少女的心,纯净得像一面镜子,印在上面的影像,将会记一辈子……
陈淑彦听得醉了!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这一对知心姐妹的娓娓夜谈停止了。陈淑彦睡着了,她梦见了天星,她逼着天星给她背诗,两人差点儿打起来……
深夜,韩子奇一觉醒来,发现西厢房窗口那早已熄灭的灯光现在竟然又在亮着,就走出上房,来到西厢廊下,轻轻地问里边:“新月,淑彦,你们怎么还不睡?别熬夜,千万别熬夜!”
里边灯光亮着,却没有人应声。
韩子奇不安了,脸上冒出一层冷汗,担心会出现不测!他的心怦怦地跳,推开门走进去……
新月在安然熟睡之中,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手靠在枕边,拿着展开的译文手稿《铸剑》。
韩子奇舒心地笑了。他轻轻地把稿子从女儿手中抽出来,关上了台灯,然后走出西厢房,回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睡意全无,迫不及待地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摊开那份手稿——那位青年学者的译著,韩子奇继女儿之后,极有兴致地做第二个读者。
春华秋实,廊子前的石榴熟了。这棵石榴树,今年结果特别密,长得特别大,霜降之后,青铜色的石榴皮胀得裂开了,露出一颗颗宝石似的籽儿。“榴开百子”是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天星和陈淑彦的喜期到了。
是日,曙光初露,姑妈已在洒扫庭除。她怀着满心的喜悦,尽自己既是仆人又是主人的职责,自从她来到“博雅”宅,二十五年来,还是头一次操持喜事儿。她不是为自己喜,这位六十岁的孤身老人,今生今世再也没有喜事儿可办了,她那亲生儿子不知流落何方,如今也像天星这么大了,也该娶媳妇了,当妈的却没有这个份儿。不,姑妈在这个大喜的日子,不去想海家的、马家的伤心事儿,她把梁家、韩家当成自己的家了,把吃她的奶长大的天星当成自己的儿子了,这些日子她也深深地感到,陈淑彦把她和韩太太一样都看成“婆婆”了,她为此激动不已。今天,她比往常起得还早,做完了晨礼,把厨房里的肉案子、菜案子、刀、笊篱、锅、碗、瓢、勺都归置得利利索索,就去打扫院子了,其实,那也已在昨天就扫得干干净净了,再扫一遍,她心中就多一分愉快,她高兴啊!
书房兼卧室里,韩子奇也已经穿戴齐整,一身藏青色呢制服,呢帽,穿惯了的布鞋也换上了皮鞋,还仔仔细细地刮了脸,显得年轻了不少。他有意把呢帽戴得低一些,让帽沿遮住额头上那块伤疤,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他不愿意让任何人想起不愉快的事,让喜气把晦气冲得干干净净!
西厢房廊下,走出了梳洗已毕的新月,她穿着咖啡色上衣,黑色长裤,都烫得笔挺,脚上的黑皮鞋擦得锃亮。
“新月,天儿还早,你还不多睡会儿?”姑妈跟她说,满脸的笑容。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怎么还能睡得着呢!”新月笑着说,伸手就去抢姑妈手中的扫帚。
“去,去,哪能让你扫?”姑妈推开她的手,“累坏了你,可怎么着?你歇着,好好儿地看喜就成了!”
“我不能袖手旁观哪!”新月说着,就奔东厢房去,敲着窗户喊,“哎,新郎官儿,快起来喽!”
里面传出天星瓮声瓮气的声音:“我还困着呢……”
新月快活地擂着窗棂,嚷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还困?快起来吧,我给你贺喜了!”
天星慢腾腾地下了床,开开门,睡眼惺忪,嘟嘟囔囔:“大早起来,就折腾我……”
韩太太笑盈盈地从上房廊下走过来,伸手揪着儿子的耳朵:“新鲜!不折腾你,折腾谁呀?瞧你这个德性!儿啊,从今儿起,你可就真成了个男子汉了!还不快点儿漱口、洗脸,把新衣裳换上!”韩太太嘴里毗儿着儿子,可每个字儿都是那么甜!
“快点儿吧,”新月催着哥哥说,“待会儿我负责好好儿地打扮打扮你!”
这时,韩子奇从上房里拿着一叠“喜”字出来,新月一看就迎上去:“爸爸,我来贴!”
“好!让你姑妈打点儿糨子,咱把它贴到门上去!”韩子奇笑眯眯地对女儿说。
大红“喜”字贴上去了,上房,东、西厢房,垂华门,倒座南房、厨房,所有的门上都贴上了,韩子奇要进门见喜,出门见喜,抬头见喜,让“博雅”宅满院是喜。最后到了大门外,韩子奇不去覆盖“玉魔”老人的遗墨,在大门两旁的门脸儿贴上一对斗大的“喜”字,又踩着凳子,在门媚上贴上了一大排“喜”字,连成了一串。古往今来,没有这样的贴法儿,是韩子奇贴糊涂了吗?不是,他就是希望喜上加喜,喜气盈门;心中的悲太多了,愿从今以后,都换成喜!
阿訇请来了,是韩家的“门头师傅”——婚丧嫁娶时节固定前来的阿訇。
喜棚下,阿訇以抑扬顿挫的优美音韵,高诵“平安经”,这是婚礼的第一项仪式:为梁家提念亡人,祈求阖府平安,穆斯林永远不忘祖先。
韩太太虔诚地跪在喜棚下,心中悲喜交集。她想起先父梁亦清,一辈子清苦,为玉而生,为玉而死;想起先母白氏,心地善良而又懦弱无能,在贫病中早早地结束了生命。他们在世的时候,没有享过一天的荣华富贵,没有料到奇珍斋会有日后的复兴和鼎盛。如今,奇珍斋虽然不在了,但是“玉器梁”的后代还在,父母生前见都没见过的满室的藏玉还在,藏在这座父母没有住过的“博雅”宅里。现在,“玉器梁”的子孙又长起来了,天星要成家立业了,子子孙孙将在这里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这是大喜啊,她要向父母、向祖辈亡人报喜!她想起三十六年前自己的婚礼,那是灾难中的婚礼,一贫如洗的婚礼,没有嫁妆、没有宴席、没有宾客的婚礼,那时她什么都没有,梁家的女儿,两手空空地嫁给了韩子奇,韩子奇两手空空地做了梁家的上门儿女婿!这些往事,韩太太从不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天星、新月和他们的姑妈,都不让他们知道,但她自己却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她的伤痛,她的耻辱,她的遗憾。正因为如此,几十年来她从不去参加任何人家男婚女嫁的喜事儿,“随份子”,随就随吧;送礼,送就送吧,她打发别人去,自己不去,她不愿意把自己那连要“乜帖”的都不如的婚礼和人家的相比!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想起终身大事的遗憾,还和年轻时候一样动心,不禁潸然泪下!几十年来,她一直怀着强烈的愿望,要把这个遗憾补上,当然不是补在自己身上,而是补在儿子身上,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
但是,偿还夙愿却也是不容易的。不是因为穷,韩太太这个“无产阶级”有足够的财力办好儿子的喜事。是因为时代的改变。如果依照韩太太的愿望,她要把自己多年没办到的全补上,给儿子置办全新的、全套的“百年牢”硬木家具,从儿媳妇的娘家浩浩荡荡地抬过来十二抬、二十四抬嫁妆,让儿媳妇穿戴着凤冠霞帔和大红盖头,乘坐八抬大轿,鼓乐喧天地娶进门来……好好儿地体面一番,把儿子的终身大事办了,也就把自己心中的遗憾弥补了,这样,她才能安心。但是,中国已经进入20世纪60年代,要按照三十多年前的规格、习俗来办这件事儿,不可能了。首先,要给儿子置办全新的硬木家具,已经没地方买去了,即使能买到,儿子也不喜欢,家里现在使用的硬木家具,天星就早已“腻味”了,凡是在东厢房里的,这次都让他给“请”出去了,按照他的意思,买了新式的大衣柜、五屉柜、双人床、床头柜,一律是米黄色的,水曲柳的骨架,三合板包镶,刷清漆。这哪比得了榆木擦漆百年牢又结实、又是样儿?可是儿子喜欢这样儿,有什么法子?在东厢房外间,过去摆着八仙桌的地方,也换上了米黄色的独腿圆桌和蒙上灯芯绒靠背的椅子,比硬木雕花的“太师椅”便宜得多,可儿子偏要这样儿的!其次是花轿、凤冠霞帔、旗罗伞扇、笙萧鼓乐,现在都没地方赁去了,即使能赁来,儿子、媳妇也根本不要!再其次是女方的陪嫁,如今的风气大变,娶媳妇花钱都是男方的事儿,光听说谁家谁家送给了女方手表、自行车、缝纫机,甚至是多少多少现款,哪儿还能指望从女方“贴”进来多少多少“抬”的嫁妆?联想都别想了!何况,韩太太爱的是陈淑彦模样儿标致、心眼儿厚道,爱的是她的“玉器世家”出身,明知她如今家境不佳,人口多,进项少,她爸爸顶着个“小业主”的成分儿,不敢铺张,韩太太也就不忍心难为亲家了。面临着这种种不利因素,她不得不一样儿一样儿地退让。按照时下很流行的说法:“新事新办”,但“新”到什么份上呢?总不能没有边儿,总不能让淑彦从西屋搬到东屋就算成了亲,总不能只买点儿糖块儿散众就算完了事儿。那样儿,钱倒是省了,可是面子也没了,面子得花钱买,花高价,“困难时期”样样都贵,面子也跟着贵了,韩太大不怕,该花的钱一定要花出去,她的退让是有限度的,她只能允许某些形式做适当的变动,原则却不可动摇。她还是在院子里搭了喜棚,老年成的棚匠早已洗手不干,被她央告来了,重操旧业,兴奋得什么似的。她要在喜棚底下设宴请客、举行婚礼仪式。几十桌席面,单靠老姑妈的两只手是应付不了的,她请了南来顺退休的两位老师傅,韩子奇是南来顺的常客,韩太太让他出面去请,一句话的事儿,人家就答应了:“擎好儿吧您哪,您把牛、羊肉,鸡、鸭,海味,青菜,佐料……都预备好了,我们当天十二点之前准到!”报酬是每个人二十块钱,这是多大的面子!此外,她还请了懂礼仪、善言辞的好事者当“茶坊”,既像佣人又像司仪的角色。她要把迎亲的仪仗搞得热热闹闹的,没有花轿不碍事,用小汽车,除了借用特艺公司的,再花钱雇它几辆,早早地都打好了招呼,保证到时候误不了事儿。提前好几天,韩太太就不让陈淑彦住西厢房了,让她回娘家去,梳妆打扮,等着迎娶。咱得正经八百地娶!……
念完了平安经,韩太太满面春风地站起来,由她担任总指挥的这场战役,开始了。
喜气溢满“博雅”宅,贺喜的宾客纷纷来临。特艺公司的,五四一厂的,文物商店的,韩子奇在玉器行里的知交故旧,还有一些远房亲戚。韩家在北京没有任何亲戚,都是梁家的,而且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久已不来往的。“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他们都乐于为“博雅”宅锦上添花。韩家敞开大门,欢迎所有的客人,这可不仅仅是花几块钱贺礼来“吃”的,是来“长脸”啊!
来宾中的穆斯林,进门便向主人道“唔吧哩克”,教外的人,说声“恭喜”,这意思是一样的,主人殷勤招待,各屋里都坐满了,说话儿,喝茶,吃喜糖。困难时期的“酸三色”高级糖,五块钱一斤,韩太太买了一百斤,尽着客人连吃带揣在兜儿里,毫不吝惜。惟独不预备酒,待会儿的喜宴上没有酒,穆斯林的规矩不能破,等客人走了,汉人用过的那碗啊筷子啊还都得使碱水透透地煮呢。
天星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显得反不如过去穿工作服自如。新月让他把上衣脱了,只穿件驼色毛衣,上面露着白衬衫的硬领,倒显得精神。天星红着脸照应客人,话也不会说,吞吞吐吐地,连自己都觉得别扭,是在受“折腾”。倒是新月文文静静,大大方方,招得那些女宾看不够,拉着她的手说话儿。
这个说:“哟,这就是新月啊?我横有十几年没见着了,都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瞅瞅,模样儿这个俊,跟你妈当姑娘的时候一个样儿!新月,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对我说:最喜欢吃姨奶奶给的大冰糖葫芦!”
那个说:“新月,你还记得吗?我们小三儿来串门儿,你非要他的那个蝈蝈笼子,他呢,要听你说一句洋文才肯给,你就说了……”
“不记得了……”新月微笑着回答这些弄不太清辈分又很少见面的老亲戚。她为自己记不起那些童年的趣事而遗憾,似乎也对不起这些一直记着她的老人。
“她那会儿才不点儿大,哪儿还能记得?”韩太太笑着说,“吃糖,吃糖!”
“那可不……”客人嘴里嚼着糖,还没忘了绕着舌头、吸溜着口水跟新月说话,“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听说你前些日子……”
“噢,她头年就考上大学了,”韩太太忙说,所答非所问,原是有意的,她听得出来,客人问的是新月生病的事儿,她却愣给打岔打过去了,“这不,因为她哥结婚,她还请了几天假呢!”这么一说,就把新月不愿提的事儿全挡过去了,在这大喜的日子,韩太太可不愿意让任何人说到任何令人不愉快的话题,“咳,你们还没见过我们那没过门儿的新媳妇吧?等着吧,回头娶过来,让老亲少眷都好好儿瞧瞧,淑彦哪,也跟她妹妹赛着地俊!”
议论中心就转入今天的正题,客人们争着夸韩太太的命好,一儿一女一枝花,这又要娶进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就好上加好了!
这么样儿云山雾罩、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儿,那边儿厨房里,特邀的“厨子”和姑妈则忙着大显身手,不亦乐乎。中午时分,在喜棚底下大摆筵宴。嗬,你看吧!每桌上五个冷荤:金鸡报晓大拼盘、酥腱子、酱口条、香菇腐竹、拌肚丝;四个大件:红炖牛肉、扒羊肉条、糖醋鱼、南煎丸子;四个炒菜:醋馏肉片、辣子鸡丁、酱爆里脊、鸳鸯卷果;两个饭菜:二筋(面筋、蹄筋)、砂锅鸡块;一道点儿:炸羊尾;一个汤:西红柿甩果汤……尽是南来顺的拿手菜,吃吧!若不是凭借昔日“玉王”的余威,若不是韩太太拼了老命要摆一摆排场,在这“困难时期”,这顿饭你上哪儿吃去?至于韩太太是以怎样的神通在货源奇缺的情况下采购了这么丰富的原料,比如再次动用姑妈在张家口的远房亲戚买了三只整羊,通过外贸系统的种种关系买来了供应外宾和华侨的东西等等,吃的人也就不得而知并且无暇打听了,反正是一般人根本难以办到就是了!如果是贫寒之家,或依一般惯例,这顿午宴本来是可以免去的,只待“花轿”进门,吃一顿也就足矣。但是,事主是韩太太啊,她不为省钱,只求个热闹,求个竟日狂欢!院子里吃兴浓郁,大门外小汽车、自行车摆成一片,这景象比当年的“览玉盛会”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韩太太在日理万机的繁忙之中,仍然抽出时间作了晌礼,下午三点钟,就该“发轿”去迎亲了。
按照规矩,男方前去迎娶的领头人物是“娶亲太太”,由新郎之母或女主婚人担任,这一角色必是韩太太亲自扮演无疑了,她盼了二十六年,就是盼的坐上“花轿”去迎娶儿媳妇。可是,事到临头,不料这个人选问题却发生了争执,有多嘴的来宾说:既然如今不兴花轿了,好些人家儿也就不再去“娶亲太太”了,派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就把新媳妇接来了。这么一说,新月就自告奋勇,要去接陈淑彦!
韩太太嗔怪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哪儿能办这么件儿大事?”
新月却笑着说:“我和淑彦最要好,我去接她,她才高兴呢!按理说,我还算是他们的‘古瓦西’呢!”
“听听,这丫头多不知道客臊?哪儿有小姑子当媒人的?我们请了正经的‘古瓦西’!”韩太太也笑了。
女宾们却说新月去合适,模样儿又体面,又是新郎的亲妹妹,再好不过了。这么一说,似乎显得韩太太的资格倒差了点儿似的。
“妈,让我去吧?”新月央求她。十八年来,新月还很少在妈面前这么“撒娇”。
女宾们当中也有老派的,坚持说,“娶亲太太”还是不能免,至于谁跟着去,倒也随便。这就使韩太太让了一步,做出了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决定:“唉,那就咱们娘儿俩都去!”
“噢,太好了!”新月兴奋得手舞足蹈。
韩太太率领着新月和迎亲队伍,出门上了“花轿”——以小汽车为代用品,车上扎着红绸,贴着“喜”字,不用轿夫,开起来风驰电掣,倒也另有一番风味,未见得就不如花轿。韩太太和新月并排坐在车里,车子“嘀,嘀,嘀”长鸣三声,就开走了,一共好几辆,长长的一串,倒是相当威风!
陈淑彦家门口,自然也贴着大红“喜”字,站了一大片人,迎接车队,领头的人物是“送亲太太”,便是陈淑彦她妈,韩太太的亲家母。
亲家母不等车子停稳,便急急地向韩太太见礼,韩太太接拜之后,走下车来,拜见亲家母和众位亲友。新月不懂这些规矩,只红着脸,跟在后头,心里偷偷地乐。
亲家母引着客人进门。陈淑彦家住的是大杂院,根本不可能搭喜棚,客人就直接请进屋里。陈家一共就住两间房,进了外屋,就看见陈淑彦正坐在里屋呢。
“淑彦!”新月迫不及待地叫了她一声。
“哦……”陈淑彦抬起头,脸上挂着笑容,眼里却含着泪。
“新月,悄不声儿的,跟着我,别言语。”韩太太悄悄地嘱咐女儿。在这种时刻,不比往常同学之间串门儿,现在该说什么话,都有规定。新月就住了声,隔门望着陈淑彦,陈淑彦此刻也依娘家妈的嘱咐,正襟危坐,并不出来招呼客人。
亲家母请韩太太一行坐定,取出缎鞋一双献上,韩太太双双接过。这双缎鞋,自然不是供陈淑彦真穿的,古色古香的样式,原是一种礼仪。这时,随着来娶亲的男客就该告辞了,只留下女宾。亲家吩咐两个小子上菜、上汤,招待亲家,谓之“坐果子”。韩太太只是敷衍一番,并不拿起筷子真吃,这也是礼仪的规定。
然后,韩太太偕同新月,进了陈淑彦的“闺房”。陈淑彦穿着韩家赠送的一身新衣裳,低眉端坐,韩太太走上前去,捋起淑彦头上的一绺头发,扎上一束五色丝线。若按旧规,这丝线的两头还要各系一枚铜钱,“娶亲太太”还要为新娘梳纂儿、开脸儿,这些当然都只好免了,凤冠霞帔、红盖头也免了,韩太太扎好丝线,便取出一枚戒指,给陈淑彦戴在右手无名指上。
亲家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忍不住泪如雨下,此时,对女儿说:“淑彦,你有了好人家儿了,交待了‘罕格儿’(有了归宿),妈放心了!”
“妈!”陈淑彦眼泪汪汪,抬起头来,望着即将分离的生身之母,悲从中来,不禁双手搂着妈的脖子,娘儿俩抱头痛哭。
新月原以为这大喜的日子到处都是欢笑,却不料见到这种情形,那母女二人哭得哀哀切切,难分难舍,使她也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感情,眼泪不知不觉地垂落下来,掏出手绢儿去擦,擦也擦不尽,却不知为什么。
“咳,你哭什么?”韩太太轻轻地捏了女儿一把,心说:这个新月,不叫你来你偏来,还上这儿来哭!人家淑彦是舍不得离开亲妈,你凑个什么热闹呢?
新月就忍住泪,她也不愿意在这儿哭,是让淑彦给引的。
淑彦她妈搂着女儿,话说得叫人感叹:“淑彦!妈对不起你啊,在娘家这二十一年,你又顾老的,又顾小的,没享过一天福,把你的兄弟都拉扯大了,你又该走了,妈什么嫁妆都没给你准备,不是妈不疼你,是妈没这个力量啊!淑彦,别怨妈……妈盼着你到那边儿,好好儿地过……”
“妈,您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陈淑彦伸手给妈擦着泪,自己的泪却又滴在妈的脖子上。
“得,娘儿俩说话儿没个够,往后常来常往,不在这一时,”韩太太笑吟吟地说,“亲家,您把淑彦交给我,就什么心都甭操了,我把她呀,就当成自个儿的女儿,跟新月一个样!”
“为主的祥助!托靠主,我们淑彦遇着了这么好的婆婆!”淑彦她妈擦着泪说,“淑彦,从今往后,你就把婆婆当成亲妈!来,叫声‘妈’吧!”
“妈……”陈淑彦深情地叫了一声,扑到韩太太的怀里。
站在一旁的新月,热泪不觉又滚落下来。从今以后,她有了一个知心的嫂子,也等于添了个亲姐妹,这个家,决不会对不起淑彦!
新人“上轿”的时刻到了。按照习俗,此时要传花轿到闺房门口,由新娘的父兄“抱轿”,或是以红毡铺地,由双双对对的少妇或女郎搀扶新娘,踏着红毡上轿,足不沾尘,红毡不够则两三步一倒换,谓之“倒毡”。奈何小汽车进不了院门,这些只好作罢,由新月和女宾搀扶着陈淑彦,走出“闺房”,走出院门。淑彦她妈理当是“送亲太太”,陪同女儿上了小汽车。
自从迎亲队伍进门,淑彦她爸一直没有上前,只像个随从似的站在众人后头。他并非不懂礼仪,并非不登大雅之堂,女儿的婚事,他比谁都高兴,何况亲家又是韩子奇,同行中的使使者,这为他增添了极大光彩。但这位前半生不曾发达、后半生又不走运的琢玉艺人、“小业主”,又深深感到与亲家相比,自愧弗如,相形见绌。由于自身的种种局限,他对女儿出嫁,只能尽心,难以尽力,心中隐隐作痛。依他本意,就悄悄后退,不去韩家了。但是,韩子奇和韩太太早就请“吉瓦西”递过了话儿来:既然结了姻亲,就不分彼此了,不用两处破费,到了那天,都过来,一处热闹热闹就是了!况且,在婚礼之上,他作为“女亲太爷”,也是必须到场的。难拂盛意,难却己责,他怀着感激而又不安的心情,也跟着上了小汽车。
车队鸣笛启动,鱼贯驶出胡同,驶上大街。天朗气清,金风送爽,红绸飘拂,欢声笑语,引得两旁世人都投以欣慕、惊叹的目光。
车窗的玻璃落着,秋风拂面,使新月感到一股凉意,但她心里却觉得非常愉快,看看坐在身旁的陈淑彦,那脸上的泪痕,也被风儿吹干了。
陈家、韩家,相隔并不远,韩太太却嘱咐司机,不抄近,偏绕远儿,沿着清真寺周围,足足兜了一个大圈子,让认得的、不认得的,都看个够,这才打道回府,缓缓地驶向“博雅”宅。快到家门口,韩太太又吩咐司机,别的车子慢慢儿地开,她坐的这一辆得快点儿,先到家,她好指挥迎娶进门的仪式。
车队来临,“博雅”宅前,观者如堵。
“茶坊”高叫迎接,先行到家的韩太太率众迎出,朝“送亲太太”奉拜,淑彦她妈回拜之后,下车,由韩太太导引,进了院子,男方的众女宾在大门内拜迎,然后簇拥着“送亲太太”到喜棚下的拜毡前落座。新娘陈淑彦即由新月和众女宾搀扶,进了新房。这本来要稍候一会儿,“花轿”直接抬到新房门口,既然以车代轿,就免了,由大家簇拥着,早早地得其所哉。
喜棚底下,男女来宾依次向“送亲太大”见礼,请新郎见礼,礼毕,“送亲太太”入席“坐果子”,唤菜上汤,开付“总赏”之后,“送亲太太”便到新人房去。
这时,女方送亲的宾朋均已告辞,但又并不真的离去,而是暂借邻家小坐,谓之“会齐儿”,等待男家来请。接到三次请帖之后,方整衣冠,来到“博雅”宅前,由男家来宾揖拜延入,女方“茶坊”交份子,谓之“总拜见”。
这繁繁复复的迎送之礼,却还只是婚礼的序幕而已,下面,请阿匐,写“意札布”(婚书),穆斯林的婚礼才算真正开始。
老阿訇头缠“泰斯台”,身穿长袍,胸前银须飘拂,由韩子奇延请,步入喜棚,坐“你喀”席首座,由“古瓦西”和新亲宾朋陪坐,男方亲友皆入余座。第一桌上列炉屏三色,炉内燃起芸香、檀香,前面摆着大红全帖、文房四宝、盛“喀宾”(聘礼)的木匣和果盘,盘内盛着桂圆、红枣、花生、白果,谓之“喜果”,放“你喀花”(迎宾花)数束。喜棚下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诸事齐备,婚礼开始!
首先,两亲家见礼。韩子奇和淑彦她爸行“拿手”礼,念清真言。当这两位遭际不同的玉业同行的手握在一起时,淑彦她爸爸感慨万千,老泪纵横,亲家的“不弃”之情使他深深地感动了。韩子奇双手取过桌上的“喀宾”,交给亲家,那是《古兰经》中明文规定、必不可少的聘礼。淑彦她爸恭恭敬敬地接过,转交“茶坊”,又传递进新房,交与新人。“茶坊”高叫:“男亲太爷韩子奇,谢女亲太爷陈玉章!”又指挥帮忙的人往女家送“回菜”,喊道:“本宅有寒席一桌,请女亲太爷,谢谢!”
两亲家见礼毕,女方来宾依次向韩子奇见礼,这工夫,阿訇已将“意札布”从容写就,即高声用韵语念诵,新郎韩天星跪在拜毡上听经。经日:男女结婚是天命,是圣行;这个成年的女人,是俊美的,是贤惠的,你要接纳她,要善待她,你们的婚姻是合法的……东厢房里,韩太太、新月和众位女宾陪着陈淑彦,听得外面“茶坊”高叫:“请姑爷!”韩太太便知道该宣读婚书了,便指挥着把陈淑彦搀起,再安置到座椅上静听。阿匐朗诵的祝词和婚书上的八个条款,全系阿拉伯文,在场的人虽未必都能听得懂,但那气氛却是庄严的,表明这美满姻缘是由真主决定的,双方家长通过,夫妇情愿,有聘礼,有证人,有亲友祝贺,真主将赐给他们幸福!
阿訇庄严地问新娘新郎是否愿娶、愿嫁,此亦系阿拉伯语,年轻人和未经过这种场面的人也不知该怎样回答,东厢房里,韩太太便提醒陈淑彦:“说呀,说‘达旦’!”喜棚下,也有人提醒天星:“说呀,说‘盖毕尔图’!”于是,这一对新人便红着脸,学说“达旦”和“盖毕尔图”,表示他们一个愿嫁、一个愿娶,神圣的婚书,便由此而生效了。在此之前,天星和陈淑彦已经双双在街道办事处领取了“结婚证书”,但对穆斯林来说,“意札布”也是必不可少的,他们的婚姻,既要受政府的法律保护,又要为真主认可。
阿訇宣读婚书已毕,众人接“堵阿以”,韩子奇和淑彦她爸再次“拿手”,以示姻亲已经圆满缔结,牢不可破。候在新郎旁边的“茶坊”将跪在拜毡上的天星搀起,向来宾道谢,“茶坊”高唱:“今日躬两揖,明日到府成大礼!”这是说给女家听的,表示婚礼到此结束,明天一早,新郎新娘要去女家“回门”。这时,各桌上的宾客,纷纷抓起“喜果”,向新郎头上乱掷,天星抱头而逃,喜庆气氛达到高潮!韩太太备下的珍馐美味,依次上席,众人早已饿得发狂,馋涎欲滴,遂大吃特吃,风卷残云,好不快活!
夜阑人散尽,新人入洞房。
韩太太累了一天,筋疲力尽,内心却得到了极大的享受,极大的满足。今晚的宵礼,她跪拜在真主的面前,喜泪纵横,如醉如痴:“主啊!……”
老姑妈劳苦功高,人困马乏,收拾了桌椅碗碟之后,全身的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倒在南房的床上就爬不起来,鼾声如雷。
韩子奇也在书房的沙发上躺下了。他欠下的儿女的又一桩债务也已经偿还了,他累了,该歇一歇了。这一天,比当年“览玉盛会”的三天还累人,也许是因为老了,年岁不饶人!
西厢房里,新月却还没有入睡。这一天,她太兴奋了。她还是平生第一次身临其境地参加别人的婚礼,在这之前,只是在小说里、电影中、舞台上见到过,却完全不同。《祝福》里,贺老六和祥林嫂的婚礼是那样的:坐花轿,吹喇叭,一个长袍马褂,一个蒙着红盖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简爱》里,罗彻斯特和简爱的婚礼是那样的:坐着马车去教堂,一个穿着黑礼服,一个披着白色的婚纱,穿着圣袍的牧师站在圣坛前的栏杆旁,用低沉而神圣的语调发问:“你愿意娶这个女人为妻吗?……”《巴黎圣母院》里,在“乞丐王国”中举行的那场婚礼则荒诞离奇得近乎闹剧:差点儿被吊死的诗人格兰古瓦从绞架上放下来,乞丐王把两只手分别放在诗人和吉卜赛姑娘埃丝美拉达的额头上:“兄弟,她就是你的妻子;妹妹,他就是你的丈夫。定期四年。去吧!”今天的婚礼又是另一种样子……分布在地球上各个角落的、不同种族的人们,为婚礼想出了多少花样儿啊!
今天的婚礼,使她感到新奇,又感到欣慰,因为她也参与缔结了这美满姻缘。一对新人,一个是她的哥哥,另一个是她亲如姐妹的朋友——如今该称“嫂子”了,他们本来并不是一家人,从今以后,便牢牢地连在一起了,彼此相爱,共同生活,在人生道路上,再也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这是天意,造物主造就了男人和女人,也赐给了他们神圣的情感:爱。爱使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信任、互相理解、互相依靠、互相支持,爱使人有了双倍的血肉、智慧和力量,爱是神圣的;但她也感到困惑。她太年轻了,没有经历过爱,也就说不清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那动人心弦的旋律吗?是拜伦笔下那纯净如清泉的诗句吗?
海黛没有忧虑,
也不要对天盟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