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侔问:“嫂子觉得如何?”
汤夫人叹口气,先向李侔看一眼,对着丈夫说:“我原来指望你听从劝说,同二弟逃往远方。我留在家中,不管抄家坐牢,由我独自顶住。我们汤、李两家还有不少亲戚、世交,迟早会将案情化大为小。到那时,你们兄弟回来,纵然家产已经完了,还可以做朝廷的安分良民,守着祖宗坟墓,终老蓬荜……”
李信插言:“梦话!”
汤夫人接着说:“我又想,你们虽然被逼造反,但要存一个招安之念,所以我劝告红帅贤妹……”
红娘子插言:“我要你体提‘招安’二字。”
李侔说:“嫂子所想的都非善策。如今只能破釜沉舟,一反到底,才是上策,所以才商定去投闯王。”
汤夫人对李信兄弟说:“你们落个从贼的下场,令我死不瞑目。我既然是你们李家的人,即令我死,也还要为你们操心。你们兄弟俩跟红帅贤妹率领几千子弟兵往伏牛山千里相投,料想李闯王必会倒屣相迎①。况且我也听人传说,相国寺的来孩儿在闯王那里做军师,卢氏县的牛举人也去了。宋孩儿是你们的朋友,牛是大爷的丁卯同年,他们定能在闯王面前竭力保你们兄弟。在闯王麾下,望你们凡事小心谨慎,不可大意。”略微停顿片刻,她又心事沉重地专对李信说:“唉,有句话,请你牢记心上。自古树大招风,名高招忌。你同二弟到了闯王军中,纵然得到闯王十分信任,功成之后,也要及早引退,不可贪恋富贵。”
①倒屣相迎——意思是极其热情欢迎。隋、唐以前,不用椅子,人们脱鞋席地而坐。有时为着急忙欢迎宾客,倒头穿了鞋子。
李作见哥哥点头不语,便从旁说:“是,是。嫂子说得很是。以后倘能住闯王得了天下,我们兄弟俩定不会贪恋功名富贵。何况有嫂子在一起,也可以随时提醒我们。”
汤夫人在心中说:“唉,不要指望我能再提醒你们!”她觉得心痛如割,肚里有千言万语,不能向他们兄弟说出。默然片刻,她揩揩眼泪,望着丈夫说:
“府中的伙计、奴仆,你什么时候发落?”
“既然现在大计已定,我马上就同你一道发落他们。”李信转向红娘子说:“你回老营去睡一会儿吧。我马上把家务事料理一下,准备好明天早饭后率领人马启程。”
红娘子已经有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实在疲倦,从椅子上站起来,连打了两个哈欠。李信兄弟和汤夫人送她走出书房。汤夫人拉着她的手,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眼泪籁籁地滚落下来。红娘子见汤夫人如此悲愁,不禁在心里说:“像她这样官宦世家的奶奶,一提到造反就像要大塌地陷似的!”她随即劝汤夫人放宽心怀,说她明天一早就过来,挑选几名健妇骑马跟随在汤夫人的轿子前后。汤夫人没有说话,放开红娘子的手,望着她在四名健妇的护卫中走了。
李信一声吩咐,两个老仆人向前后院和左右偏院传呼几声,那等候着主人发落的男女佣人和奴婢,都来到书房外边,黑压压地站满了天井院子。
明末士大夫家庭蓄奴的风气很盛。豫东一带虽然不能和江南相比,但是名门大家有两三百以上家奴也不罕见。李信府中,大大小小,家生的和非家生的,卖身的和自己投靠的,加上雇用的伙计,合计也有三百多口。凡是雇用的,他已经告诉管家,给资遣散,现在就只是处理这些家奴了。
李信向大家宣布:所有家奴,不管是家生的和非家生的,一律将卖身契发还,永作自由之身。丫环们,有父母的交父母领回,没有父母或亲人不在近处的,也作出妥当安置。所有遣散俏奴仆,都赏给衣物银钱。凡是身强力壮,年纪轻,家中没有牵挂,愿意随军造反的,女的随着大奶奶和二奶奶,男的改作亲兵,一律发给马匹。李信宣布一毕,就把关于发落奴仆的一应琐碎事,都交给管家去办,然后回到书房,命李作到圉镇去连夜召集大户,征借骡马,三匹抽一。至于本村族中大户,二更时候他已经同父老兄弟们谈过,大家答应在天明以前将骡马送到。
汤夫人对管家吩咐了几句话,重新走进书房,在李信的对面坐下。眼看着家破人散,都有许多话不知道从何说起。过了一阵,李信想安慰她几句,但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