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好像没听见,继续省阅文书。过了一阵,跪在地上的宫女又说了一遍。他仍然没有抬头,一边拿着朱笔在一封奏疏上批旨,一边小声说:“知道了。”他在奏疏上的批语也是这同样的三个字,好像他不是在回答宫女,而是在无意中念出来他的批语。宫女不敢再打扰他,从地上站起来,悄悄地退了出去。又过了一阵,甜食房的太监送来了一碗燕窝汤,由宫女捧到他的面前。他打个哈欠,揉揉眼睛,把燕窝汤吃下去,随即离开御案,走出了乾清宫大殿。但是他没有马上去睡,在丹墀上漫步片刻,然后抬头仰视天象。天上一片蔚蓝,下弦月移近正南,星光灿烂,并无纤云,他读过灵台①藏的秘抄本《观象玩占》和《流星撮要》等书,还看过刻本《天官星历》,所以能认出不少星星。他先找到紫微垣十五星,随后找到代表帝座的紫微星。大概是由于心理作用,他觉得紫微星有些发暗,而天一星的茫角很大,闪闪动摇。据那些关于占星术的书上说,这是天下兵乱的征象。看过星星,他的心头更加沉重,深深地叹一口气。几个宫女和太监垂手恭立近处,互相交换眼色,却没人敢去劝他就寝。
①灵台——紫禁城中的一个迷信机构,有几十个太监,日夜轮流观看星象和云气变异,据实呈报司礼监掌印太监,上奏皇帝。
他缓步走下丹陛,在院中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一直走到乾清门,正在这时恰好一个刻漏房的太监抱着时辰牌走了进来。尽管从万历未年以来,宫中打更和报时都依靠从西
洋传进来的自鸣钟,但是文华殿后边的刻漏房依然照旧工作。每交一个时辰,值班太监抱着一尺多长、四寸多宽的青地金字时辰牌送进乾清门,换下一个时辰牌带回文华殿,凡路上遇到的行人都得侧立让路,坐着的都得起立。崇祯正要转身往回走,忽然看见抱时辰牌的太监来到,便停住脚步问道:
“什么时辰了?”
抱时辰牌的太监躬身回奏:“已经交子时了,皇爷。”
崇祯因为再有两个多时辰就得上早朝,早朝后还得带着皇后和田、袁二妃去南宫烧香,便决意赶快就寝。他走到乾清宫大殿背后披檐下的养德斋,在宫女们的服侍下脱了衣服,上了御榻。可是过了一阵,他忽然想到还有许多重要的文书没有看,便重新披衣下床,吩咐一个宫女去把没有看过的一叠文书都拿到养德斋来。当重新开始省阅文书时,他叫服侍他的宫女和太监都去休息。值班的宫女们都退到对面的思政轩中坐地休息,不敢远离;太监们只留下两个人,其余都回到乾清门左右的值房去了。留下的这两个太监在养德斋的外问地上铺了两条厚褥子,上放貂囊,和衣睡在里边。
正看文书,他不由得又想到陕西方面。上月下旬,他连接陕西疆吏奏报,说是从去年冬天以来,李自成就在商洛山中收集残部,招兵买马,打造武器,积草屯粮,准备大举;并且赈济饥民,笼络民心,从事屯垦,似有长期据守商洛山中模样。他非常恨陕西地方文武大员的糊涂无用,竟敢长期不明“贼情”,养虎遗患,他已经把新任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和巡抚丁启睿严旨切责,命他们迅速调兵进剿。目前他们进剿的情形如何?能不能趁李自成羽毛未丰,一举将他扑灭?……
崇祯想一阵,批阅一阵文书,眼睛渐渐地朦芣起来。他在梦中看见郑崇俭来的奏捷文书,心中十分高兴;又看见熊文灿的一封奏疏,是关于张献忠的,但奇怪,他总是看不明白。他把这封奏疏扔到案上,生气地说:
“糊涂,张献忠是不是真心受抚?”
窗上已经现出微弱的青色曙光。从紫禁城外传过来隐约的断续鸡啼,御案上的宣德小香炉已经熄灭。一座制小说作精巧的西洋自鸣钟放在紧靠御榻的雕花嵌螺红木茶几上,正在滴答滴答地走着,突然,一个镀金小人儿用小锤在一个小吊钟上连续地敲了几下。几乎就在钟响的同时,从玄武门①上传过来缓缓的更点声:先是报更的鼓声四下,跟着是报点的铜云板敲了三下,声音清远而略带苍凉。
①玄武门——紫禁城的北门在明代叫做玄武门,义取玄武星是北方星宿。清代因避康熙帝讳(名玄烨),改称神武门。
一个太监乍然惊醒,赶快从貂囊中爬出来,蹑脚蹑手地去把珠帘揭开一点儿,向里边悄悄窥探,看见皇上俯在御案上轻轻打鼾,手中的象管朱笔落在一封文书上。他小心地把朱笔拾起来放在珊瑚笔架上,小声细气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