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召对,到此结束。喻上猷虽是兵部尚书,但因中央规制尚在草创阶段,兵部等于虚设,所以李自成没有向喻上猷问什么话,而喻也无话可奏。吴汝义和李友都是闯王起义的袍泽,又是亲信,李友的职责是帮助李岩守城,而吴汝义特别负责守卫紫禁城,还要继续清理宫中金银珠宝,运往西安,所以李自成没有询问他们什么话。大家叩头退出以后,王瑞芬随即进来了。
王瑞芬向博山炉中添了香,另一个宫女进来献茶,还有两个宫女将一盆来自永和宫暖房中培养的初开芍药花抬进来,放在一个雕花楠本几上。这武英殿西暖阁中有了茶香、花香、龙涎香、宫女们的脂粉香,原来的沉重气氛,开始有一点儿变了。
李自成向王瑞芬问道:“费宫人还没来到?”
“奴婢差了四个宫女去寿宁宫接她前来,恐怕快要到了。”
“你去请窦娘娘也来!”
王瑞芬立刻奔回寝宫,将窦妃接来。窦美仪按照礼仪,跪下叩头。李自成命她在旁边的椅子坐下,说道:
“费珍娥今日出嫁,她的夫婿是孤的一员爱将。这婚事非同一般,所以在她出嫁之时,孤要召见一次,有话嘱咐,盼望她相夫立功,夫唱妇随,百年和好,荫及子孙。你原来同她相识,今日你是行在后宫之主,所以孤叫你出来,与她一见,也算送她出嫁。”
窦妃站起来说道:“陛下对罗虎义属君臣,情同父子。为君的能如此关怀臣下婚事,自古少有。臣妾尚且深为感动,费珍娥在出嫁前蒙皇上亲切召见,受此雨露深思,定会感激涕零。”
李自成见窦妃说这几句话时含着眼泪,确实出自真心,十分满意,而且更使他满意的是,窦妃随口对答,言语得体,不愧做过懿安皇后宫中的女官。他向窦妃含笑望了一眼,嘱咐说:
“为着罗虎愉快出征,你对费珍娥也嘱咐几句。”
“臣妾领旨!”
一个宫女进来,跪下说道:“启禀皇爷,费珍娥已经出了右顺门,马上就到!”
窦妃的脸色一喜,心中叹道:“小费在出嫁时受此殊遇,真是荣幸!”
费珍娥由几个宫女陪伴,出了右顺门,向武英门外的金水桥走来。她抬头向洞开的、有军校守卫的西华门望了一眼,三月十九日黎明时的种种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好像刚过去的一场噩梦。最使她难忘的是乾清宫的宫女头儿魏清慧和坤宁宫的吴婉容,此刻又猛然想到她们的投水尽节,不禁心中酸痛,暗暗说道:
“魏姐,吴姐,我们快要见面了!”
费珍娥进了武英门,在宫女姐妹的陪伴下向武英殿低头走去,心头突突乱跳,猜不到李自成召见她有何话说。北京城每年从春天到初夏,常有阴霾天气,常常刮风。好在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无风无沙,十分温暖。但在费珍娥的感觉中,处处是凄凉景象,处处触动她亡国之痛。
费珍娥一面猜想着李自成召见她有何话说,巴不得李自成临时后悔,要将她留在身边,另外挑选一个宫女赐给罗虎。然而她又想这是不可能的,木已成舟,今天她就要同罗虎成亲了。走完了长长的青石雨路,费珍娥从右侧登上了九级汉白玉台阶,上了庄严肃静的丹墀。等候在丹墀上的王瑞芬立刻迎来,紧紧地拉住她的手,满脸堆笑,小声说道:
“小费,恭贺你,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
费珍娥没有做声,也没有笑容。她明白王瑞芬待她很好,是真正对她关心,但是她不明白,瑞芬原是田皇贵妃的贴身宫女。承乾宫的管家婆,深受皇家厚恩,亡国时竟然没有跟随魏清慧和吴婉容一起尽节,反而成了逆贼李自成的身边红人!她并不恨王瑞芬,只是在心中叹道:
“唉,好姐姐,亡国后我才知道咱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王瑞芬将别的宫女留在丹墀上,单独带着费珍娥走进武英殿,转入西暖阁,让费宫人暂且止步,她自己走进最里边的一间,向李自成躬身禀道:
“启禀皇爷,费珍娥奉诏来到。”
李自成轻声说:“叫她进来!”
王瑞芬将费珍娥带进暖阁的里边套间。费珍娥在李自成的面前大约三尺远的黄缎拜垫上跪下,叩了一个头。王瑞芬叫费珍娥给娘娘叩头。费氏在拜垫上偏转身子,向窦娘娘叩了一个头,又将身子转回,正对李自成,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等候口谕。她自从三月十九以来,只等待慷慨一死,所以此刻毫无畏惧,在心中暗暗想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这个亡我明朝、逼我帝后自尽的万恶贼首,可恨你没有将我留在你的身边!”
李自成含笑说道:“费珍娥,孤因你容貌出众,又有文才,在宫中有女秀才之称,所以特别施恩于你,处处另眼相看,你心中自然明白。由孤亲自为你择婿,钦赐婚配,今日你就要离开深宫,与孤的爱将、新封潼关伯罗虎将军拜堂成亲。罗虎才二十一岁,已是功勋卓著。他喜欢读书,文武兼备,治军有方,颇有古名将之风。日后必将是勋业彪炳,不难有公侯之望。常言道‘夫荣妻贵’,孤只望你,能做他的贤内助,相夫立功,日后白首偕老,儿孙满堂,荫及后人,名垂青史。”李自成说完这几句话,见费珍娥没有做声,随即环顾左右宫女,又用眼色示意窦妃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