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即呼喊檐下肃立的中军,命仆人端来温水,净了手,焚了香,然后从锦囊中取出四十九根蓍草秆儿,放在擦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上。这时,他同李岩的心情都很紧张,生怕得到一个不吉之卦。李岩见宋献策有点迟疑,向他看了一眼,猜到了他的担心,小声说道:
“请见不必迟疑,也许会得一吉卦,改变你我思路,不用再谏阻东征,岂不甚佳?”
宋献策说:“兄言甚是。易理奥妙无穷,也许会卜得吉卦。既然钦谕难违,只好不管吉凶,且看占卜结果如何!”
为着表示虔敬,他改变平日占卦习惯,向桌上的蓍草拜了一拜,随即将四十九根蓍草秆儿分为两部分,再按照从西周以来三千年间的传统办法,将蓍草摆布一阵,忽然大惊,小声叫道:
“林泉,你看,得到一个凶卦!”
李岩惊问:“什么凶卦?”
“这是乾卦中的‘上九,亢龙有悔’,岂不是应了今日不该东征之事?”
李岩在少年时也是读过《周易》的,不觉说道:“果然是个凶卦!”
宋献策颓然坐下,叹口气说:“林泉,《周易》虽然变化无穷,但毕竟只讲阴阳二字。一、三、五、七、九都是阳数,到上九,阳已至极,不可能再向前进,再向前进便要挫折,故卦辞为‘亢龙有悔’。你记得这一卦的《系辞》么?”
李岩说:“弟少年时读《易经》,对孔子所作易传,反复背诵,至今不忘。《系辞》云:‘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请兄想一想,我大顺朝近来行事,何尝不是亢龙!……”
宋献策赶快作个手势,要李岩将声音尽量放小,免得室外有人听见。李岩摇摇头,接着说道:
“孔子在这几句《系辞》中,紧接着用十分感慨的口气说道:‘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今日你我身居子房与陈平之位,不能谏阻皇上悬军东征之议,一旦受挫于坚城之下,东虏乘机由中协或西协进犯,截断我皇上回京之路,岂但‘亢龙有悔’!倘若我大顺不能在北京立脚,影响所及,将见河北、河南、山东各地,变乱蜂起,举国骚乱,大局崩解之祸,不知‘伊于胡底!’”
宋献策轻轻点头,小声问道:“事急势迫,皇上东征之意已决,今晚召对,我们用何言进谏?”
李岩回答说:“皇上亲率六万将士,孤军东征……”
“不是孤军,是悬军。”
“是的,是悬军东征,也等于是孤注一掷。此事乃国家安危存亡所系,你我既为顺朝大臣,受皇上知遇之恩,必当尽职尽忠,对军国大事的利弊知无不言,方不负事君之道。”
“如何能克尽厥职,知无不言?”宋献策问道,剪去烛花,注目望着李岩。
李岩低头沉吟片刻,重新抬起头来,口气坚定地说道:“依弟愚见,事至如今,只好将今晚之卦,不作隐瞒,面奏皇上。平时陛下十分重视仁兄占卜,倘若今晚听到卦爻辞之后,果然动心,你我即可乘机反复剖析,冒死苦谏,想来陛下可能采纳苦谏,回心转意,悬崖勒马。”
宋献策说:“难!难!据我看,此时谏阻东征,十分困难,反而可能惹皇上震怒,埋下你我日后之祸。”
“我兄往日对皇上知无不言,今晚何以如此忧惧?”
“往日,”宋献策感慨地说,“当皇上在艰难困苦之中,依赖众文武辅佐,虚怀若谷,从谏如流,集思广益,知人善任,方能克敌制胜,避免挫折,夺取江山。自从破了西安之后,皇上与陕西将领成以为大业将成,志得意满,骄气已露,而新降众多文臣又歌功颂德。才到西安不久,山西、山东未定,河南未稳,更莫说天下已定,皇上急于还乡祭祖,大宴乡党父老,封侯封伯,比汉高祖功成还乡,还要心急。自西安至米脂,沿途八百里,修路建桥,于米脂县北门外改建行宫。李补之率领戎马万匹护驾,沿途官绅百姓接驾。如此耗费财力民力,当时不仅你我都不敢有一言谏阻,连启东也是心有非议而口中称颂盛德。君臣之间为何有此隔阂?就是皇上与左右的文臣武将都认为大业已成,而陕西将领们纷纷封侯封伯,他们的意见皇上不能不听。所以势移时迁,皇上对我与启东的进言,有时就不像往日那样言听计从了。皇上如今进了北京,身居紫禁城中,与在西安时更为不同。弟今晚纵然不避皇上怪罪,披肝沥胆,谏阻东征,恐已无济于事。倘若皇上定要御驾亲征,弟无力谏阻,也要尽力献出补救之策,或能以奇计制胜强敌。纵然不能取胜,也不使局势变得不可收拾。”
李岩不觉惊喜,赶快问道:“仁兄有何奇计破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