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封水淹以后,”王长顺接着说,“我,我后悔死当时只靠双喜和吴汝义替我传禀,没有胆量闯进你的元帅军帐。我当时要是一横心闯入你的元帅军帐,保全了繁华的东京汴梁,救了几十万人的命,纵然你大元帅砍掉我的脑壳,也不过是碗大疤痢,何况你不一定会砍掉我的脑壳!”
李自成忽然笑了,说道:“是的,孤决不会怪罪你问我的元帅大帐。崇祯十二年我们被困在商洛山中,将士们染上瘟疫,病倒了十之六七,我也病了数月,四面官军围困。坐山虎在石门寨叛变,将李友围在一座大庙中。官军从商州城和武关两路出动,正在向我们进攻,倘若坐山虎投降了蓝田官军,我们在商洛山就站不住脚了。幸而你从石门寨飞马逃回,向我禀报,使我来得及带病去石门寨平定叛乱。那一次,老营的守门弟兄因我的病体未愈,午觉未醒,不肯替你传禀,惹你恼火,又吵又骂,义是推推搡搡,挥动老拳。那一次你闯老营立了大功。这一次你大胆闯入宫门,闯入武英殿,必有极其重要的消息对孤面奏。是不是你听说吴三桂有领兵来犯的消息?”
“陛下!你到北京后十几天来已经大失民心,这比吴三桂那小子不肯投降更为要紧。吴三桂不投降,你可以派大军征讨,将他剿灭;民心不服,你不能将百姓剿灭。用杀戮对付百姓,越来越糟。陛下,你如今孤立在上,北京城中的情况你全然不知,如同是坐在鼓里!”
李自成不禁悚然,王长顺的尖锐言辞不免使他惶惑:北京出了什么人事,为何群臣们要瞒着我呢?他想着王长顺是故意危言耸听,心中不免恼火。但是他忽然记起来昨夜窦妃为他读《通鉴》,读到唐太宗容忍直谏的事,他忍下去一日气,神色严峻地问道:
“凡是大事,文武大臣们随时进宫来向孤启奏,你为何说孤如同坐在鼓里?”
“陛下!小臣今天冒死也要向陛下说出实话!陛下可容臣实说么?”
“你实说吧,孤要效法唐太宗从谏如流。有什么话你大胆说出!”
王长顺问道:“大臣们有几个敢对你说实话的?”他转回头望着正副军师说:“请恕罪,我王长顺不是说你们两位,是说那些希图谋求高官厚禄,保全富贵的大臣。他们念的是一部升官经,只会歌颂功德,说皇上听着心中舒服的话。皇上听了不高兴的话他们不说,能伤害文武同僚情面的话也不说。所以皇上不知道北京的真实情况,我才冒死罪前来闯宫!”
李自成的神色更加严峻,怒目望着他的老马夫,又扫了正副军师一眼,似乎对他们责问:“这情况是真的么?你们平日何以不言?”宋献策和李岩不敢做声,恭候皇上向他们问话。在刹那间,他们一方面担心王长顺会触怒皇上,一方面也愿意由王长顺之口说出来北京情况。自然,他们也等待着皇上对他们的责备。幸而李自成没有对他们说什么话,又向王长顺问道:
“长顺,你到底要对孤面奏何事?”
“请恕小臣死罪!我大顺军驻扎北京城内,到处抢劫,皇上可曾知道?”
“怎么说……到处抢劫?”
“是的,有时强借不还,有时说是征用,有时半夜闯人民宅,公然抢劫。这样事经常不断,皇上可曾知道?”
“你说的话可是真的?”
“倘若小臣说话不实,请皇上砍掉我的脑袋!”
李自成心中大为吃惊,但是还不敢相信,说道:“大军进城的第二天,巡逻队在前门外捉到几个在商店抢劫的兵士,汝侯刘爷当即下令将为首的小头目在十字街口斩首,将人头悬挂树上,怎么还有抢劫的事?”
“刘爷杀了人没过三天,抢劫的事情又有了,愈来愈多。大街小巷,军民混杂,住在一起,巡查不易,防不胜防。几万人马,好坏不齐,杀一个两个人顶得屁事!……啊啊,我在圣上面前说了粗话,死罪死罪!……北京是一个有钱地方,有几家没有现成的金银?没有现成的金银首饰和各种细软之物?官兵们都知道大军在北京不会久留,等皇上举行登极大典之后,大军就要随圣驾返回长安,只留下少数人马镇守北京。人们跟着皇上打天下,受了十几年的苦,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见了白花花的银子格外发亮,谁肯白错过这个一失去就不会再来的好时机?陛下,我大顺军往日人人称道的好军纪就在这繁华的北京城中消失了!”
李自成开始相信了王长顺的直言,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生气,转向宋献策和李岩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