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走到真武庙前,向沉默的全城看看,又看看东。南两面山头和山下的敌营火光。城内全是低矮的、略带弧形屋顶的灰白色平房,还有空地方的旧军帐,在月色下分不清楚,一片苍茫。他随即转往西城巡视。西门外地势比较开阔、平坦。北往锦州和南往杏山、塔城、宁远,都得从西门出去。由总兵王廷臣陪着,他站在西城头上看了一阵,望着原野上火光不多。但目前已经无力突围了。
走下寨墙,他回到坐落在西街向左不远的一家民宅中。这里从围城时起就成了他的行辕。他的枣骝马拴在前院的马棚里。马棚坐西向东,月光照在石槽上和一部分马身上。在被围之前,洪承畴很爱惜他的骏马,曾在一次宴后闲话时对左右幕宾们说过一句话:“骏马、美姬,不可一日或离。”掌牧官为这匹马挑选最好的马夫,喂养得毛色光泽,膘满体壮。行辕中有两位会作诗的清客和一位举人出身的幕僚曾专为这一匹骏马赋诗咏赞;还有一位姓曹的清客原是江南画师,自称e是曹霸①之后,为此马工笔写真,栩栩如生,堪称传神,上题《神骏图》。但现在,这马清瘦得骨架高耸,腰窝塌陷,根根筋骨外露。
①曹霸——唐开元、天宝年间的著名画家,尤长于画马。因为他做过左武卫将军,故又被称为“曹大将军”。
洪承畴顺便走进马棚,看看他的往日心爱之物。那马无精打采地垂头立在空槽边,用淡漠的眼光望望他,好像望一个陌生的人,随即又将头垂了下去。洪承畴心中叹息,走出马棚后回头对掌牧官说:
“不如趁早杀了吧,让行辕的官兵们都吃点马肉。”
掌牧官回答说:“为老爷留下这匹马以备万一。只要我和马夫饿不死,总得想办法让它活着。”
洪承畴刚回到后院上房,巡抚邱民仰前来见他。邱是陕西渭南县人,前年由宁前兵备道升任辽东巡抚,驻节宁远城中。洪承畴奉命援锦州,他担负转运粮饷重任。去年七八月间大军溃败时他同洪承畴在一起,所以同时奔入松山城中。洪承畴知道今夜邱巡抚来见他必有要事商量,挥手使左右亲随人一齐退出。他隔桌子探着身子,小声问道:
“长白兄,可有新的军情?”
邱民仰说:“今日黄昏,城中更加人心浮动,到处有窃窃私语,并有流言说虏兵将在一二日破城。谣言自何而起,尚未查清。这军心不稳情况,大人可知道?”
洪承畴轻轻点头,说:“目前粮草即将断绝,想保军心民心稳固,实无善策。但学生所忧者不在虏兵来攻,而在变生肘腋。”
“大人也担心城中有变?”
“颇为此事担忧。不过,两三日内,或不要紧。”
邱民仰更将头向前探去,悄声问:“大人是担心辽东将士?”
洪承畴点点头。
邱问:“有何善策?”
洪承畴捻须摇头,无可奈何地说:“目前最可虑的是夏承德一支人马。他是广宁①人,土地坟墓都在广宁。他的本家、亲戚、同乡投降建虏②的很多;手下将士也多是辽东一带人,广宁的更居多数。敌人诱降,必然从他身上下手。自从被围以来,我对他推心置腹,尽力笼络,可是势到目前,很难指望他忠贞不变,为国捐躯。另外,像祖大乐这个人,虽然手下的人马早已溃散,身边只有少数家丁和亲兵相随;可是他还是总兵身份,又是祖大寿的兄弟,在辽东将领中颇有声望。他们姓祖的将领很不少,家产坟墓在宁远,处此关外瓦解之时,难免不怀有二心。夏承德虽非他的部将,可是他二人过往较密,互为依托,使我不能不疑。足下试想,外无救兵,内无粮草,将有二心,士无斗志,这孤城还能够支撑几日?”
①广宁——今辽宁省北镇。金和清为广宁府,明为广宁卫。
②建虏——明朝从吉林到辽宁一带建置建州卫、建州左卫、右卫,治理军事。清肇祖猛哥帖木耳在永乐时任建州左卫指挥官。明朝人称满洲人为建虏,表示蔑视。
邱叹道:“大人所虑极是。目前这孤城确实难守,而夏某最为可虑。我们既无良法控驭,又不可打草惊蛇,只好听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