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还是不是?这是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折磨得陈墨涵好苦。他却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是多么希望她仍然真实地活着啊。活着就是胜利,含辛茹苦也好,隐姓埋名也罢,只要她还活着,这个世界上他就多了一份情感,多了一份美好的回忆,多了一份纯洁而勇敢的牵肠挂肚。
第二十四章
六
这天上午,梁必达称病拒绝出工——称病的事情对梁必达来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而且由于他称病,陈墨涵也跟着沾光——病人总是需要照顾的嘛。
其实是什么病也没有,梁必达一个上午都在练习毛笔字。
据说,有很多书法家都爱写“龙”或者“虎”之类的,无论是龙是虎,都不是一般角色,都有练一练的价值,写出去也可以给别人挂在屋里“藏龙卧虎”。但梁必达写字有个特点,主要写一个字——“我”。
当过军长的梁必达已不是在蓝桥埠当伙计的梁大牙,提起笔来凭空也比别人多几分底气,虽然自成体系,但撇横竖捺遒劲有力,笔锋刚正锐利,行草狂放,横细竖粗颇讲分寸,倒也有几分书家风范,一个全世界每个角落无处不在的“我”字,往往被他写得昂首挺胸,威风凛凛气冲霄汉。
但这回奇怪了,陈墨涵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欣赏,觉得奇怪。别人写“我”,一撇一横竖弯勾,从左至右。但梁必达不是这样,梁必达不按笔画规矩来,而是先写一个手,再写一个戈,把一个字的两部分分得很开,怎么看怎么不像个“我”字。
陈墨涵说:“梁大牙你搞什么鬼?这还像个字吗?”
梁必达说:“怎么不像?这就是我。他娘的,老子不当军长了,这只手拿不到戈了,就成这模样了。”
陈墨涵恍然大悟,说:“你应该把右边那个‘戈’字一横一点一撇都去掉,剩下的那就是个锄头,现在的梁大牙就是一只手持一把锄头的形象。”
梁必达说:“言之有理。你这个白匪,还挺会类比。”放下笔,津津有味地端详他那个不伦不类的“我”字,又有了新发现,说:“如果再把右边那一撇调整到左边来,按下脑袋变成一捺,左边成了一个‘禾’字,右边是一个‘弋’字,‘弋’就是木桩的意思,‘我’又成了一把草和一根小木桩。哈哈,有意思,‘我’是什么?
‘我’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我可以是手持戈,也可以是桩边草,要是去掉左上角这一撇呢,又成了个‘找’字。嘿嘿,你别说,距离‘我’字最近的就是个‘找’字。人啊,一辈子就是个‘找’字,找来找去就是找那一撇,那一撇是什么?对于商人来说,那一撇是钱财,对于政治家来说,那一撇是官位,对于男人来说,那一撇是女人,对于女人来说,那一撇是男人,对于军人来说,那一撇就是对手,找到了对手我才是我。”
陈墨涵听着梁必达的高论,不禁暗暗惊诧,这个看似粗莽的汉子,不光打仗无师自通文韬武略,听他这一番话,还真有点哲学味道。
梁必达发表了一通灵感之后,又沮丧地说:“我们现在在找什么?娘的,就找一条,找公道。找回公道,老子还是手持戈。老子就把左边这只手去掉下面的两横,去掉两横就是个单立人,单立旁人加‘戈’是个什么字?‘伐’也。”说到痛快处,恶狠狠地把笔往报纸上一掷,气冲霄汉地喊了一嗓子:“只要有机会,老子还要杀人!”
陈墨涵笑笑说:“我要把这个信息赶快给江古碑之流通报过去,要不然,那真是放虎归山人头溶地了。”
梁必达不屑地说:“他那颗人头还算人头吗。在凹凸山,我要想收拾他,一百个机会都有。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那时候我认为,像他那样窝囊的家伙,你就是让他当个敌人,他也是一个翻不起大浪头的小泥鳅,不值得为他动心事。没想到这个混进革命队伍的臭虫,现在还真长成了一条恶狗。没有甄别那一天便罢,有了那一天,他就是喊我梁大牙当爹,我也不会饶他了。”
陈墨涵说:“梁大牙,你再看看这个字,这个‘我’字,你把下面
的一提一撇和上面那一点去掉,再把右边那一勾拉直了,是个什么字?”
梁必达认真地琢磨了一阵子,一拍脑门说:“娘的,是个‘升’字。你的意思是,劳动改造了这两年,我们还可以升一升?”
陈墨涵笑道:“不是我们,是你。不过,要想升一升,你得去掉一些东西,右上角那一点是乌云,是压在你头上的三座大山,说白了就是上面那些兴风作浪惟恐天下不乱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