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吃完晚饭,我没有去马缨花家,在自己的草铺上坐下来。靠在卷起的棉花网套上,拿出我二十多天没有翻,一直当作枕头用的《资本论》。
中尉研究完了家里寄来的挂号信,信上一定有叫他高兴的消息,他很客气地把马灯送回来,还替我拧大了一点。我没有敢当即翻开,默默地、有点惶恐地摸着淡黄色的硬纸面。现在,这本书就是我能“超越自己”的唯一凭借了;如果说“超越自己就是天堂”,那么我面前只有这样一条通向“天堂”的道路。她是不是真正能教给我一点什么?是不是真正能使我“超越自己”?我的艺术的细胞是不是能吸收这些用抽象的概念构成的营养?……过去我虽然没有读过《资本论》,但在例行的政治学习中学过“干部必读”的苏联人列昂节夫的《政治经济学》。那时候,我认为那书里都是些枯燥的、和现实无关的教条和概念,读起来特别乏味。
现在,当我重又翻开《资本论》时,至少,我的肚子不会干扰我的脑子了。我怀着困惑的虔敬的心情,翻到《第三章货币或商品流通》,也就是二十多天前中断了的“注51”的地方。组里几个人用一种沉闷的、勉强的声调在聊天。“营业部主任”给老会计提供了一个“偏方”,说治睡觉磨牙最好的方法是把牙全部打掉。即使这个残酷的笑话也没有引起人们一点笑声。但不久,房里所有的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因为我开始发现,马克思在阐述深奥的经济学问题时,使用的是一种非常形象、非常生动、非常漂亮的文体。我还没有完全弄懂他说的意义,但他那明快流畅的文学性的美就紧紧地攫住了我:每一页都有令我叫绝的句子。他的思维逻辑是严密的,而阐述时采用的却是写诗的大跳手法和意指手法。比如,他说:“一个商品如要实际发生交换价值的作用,它就必须先放弃它的自然形体,由想象的金,转化为现实的金——虽然这种变质作用之于商品,比由必然到自由的推移之于黑格尔哲学,比甲壳的脱弃之于蟹,比旧亚当的脱离之于教父喜埃洛尼玛斯,还要难。”下面,他又极有风趣地这样说:“假令铁的所有者,竟向某一个俗气的商品所有者,把铁的价格当作货币形态来说明,这个俗气的商品所有者,就会像圣彼得答复那个向他肯诵使徒信条的但丁一样,答复他说:‘这个铸币的重量成色,已经十二分合格,但告诉我,你钱袋中有没有它?’”只有横溢的才华加革命领袖的雄伟气魄,文风才会如此流宕、潇洒,不受任何抽象概念的内涵的拘束。一个人具有艺术上的通感,在我看来就是天才了。我发现马克思竟具有一种思想上的“通知”——我一时想不出确切的词来表达这个意思。也就是说,他具有一种能够把人类各个不同的知识领域相互沟通起来,并溶汇为一体的奇妙的本领。我越往下读,越深切地感到马克思的书是浓缩了的人类智慧: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艺术的、文学的,甚至还包括诗!有许多地方,凭我脑子里的溶剂还不能把这种浓缩的知识结晶溶解。但它并不使我困惑;它是一个迷人的谜,解开它就能得到一笔财富。他还引证了大量的材料,书页下的注解与正文的印证妙趣横生。我前面看过的“舌头”不必说了,他还把莎士比亚和梭福可士的戏剧与诗来作商品向货币转化的旁证,于是,这一抽象的命题即刻以一种戏剧性的具体过程跃然纸上。我睡的这间充满着干草味、老鼠味和煤烟味的小土房,顿时变成了一座历史剧的舞台,商品所有者与货币所有者都以鲜明的面目生动地表演起来。读到这里,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现在在什么地方。在论述每一个问题时,他也一条条地举出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对这一问题的看法,有的地方指出继承和发展的关系,表现了他绝不掠人之美的大师风度。在另一些地方,却用极其幽默和尖刻的语言毫不留情地、一针见血地把那些资产阶级的伪科学驳得体无完肤,又显示出一个思想斗士的面貌。这样,他书里的每一页都闪烁着历史的精华。透过每一页的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到人类历史和思想史的演讲过程。啊,当我看到马克思居然还引用了咸丰年间任户部侍郎的王茂荫向皇帝上的条陈时,一阵亲切之感油然而生。马克思的目光注意到了我们;他写这部巨著的时候,他创立马克思主义的时候,就有意识地把我们这个东方的古老国度包容进去了!
“家”里的人都睡着了。灯光很昏暗,我并不妨碍谁。老会计仍在拼命地磨牙,中尉打着响亮的呼噜,报社编辑在说梦话……而我被巨大的逻辑力量和广博深刻的智慧弄得醉醺醺的。能艺术地、形象地、从具体生活出发来表达理性思维的结果,是思想家艺术家难能可贵的本领,而马克思在这方面达到了顶峰。我这时开始认真读马克思的书,倒多半是把她当作艺术的珍品;她里面的每一句话都值得我玩味。语言文字是能够创造奇迹的。它们创造的奇迹是在人的心灵里。它们能把读者固有的思想击碎、分裂,然后再重新排列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