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架队停在了高财主家的打谷场上,场子中央搭起了一个高大的席棚,担架还没落地,就有七八个胸前带着白色遮布的人从席棚里冲出来。放下了担架的民夫们闪到一边,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张开大口喘粗气。那些医生冲到担架前,弯下腰观看着。她也跟随着冲过去,大声哭喊着儿子的名字。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瞪了她一眼,哑着嗓子对那女卫生员说:小唐,把她弄到一边去。卫生员上来,拉住她的胳膊,粗声粗气地说:大娘,行了,如果您想让您的儿子活,就不要在这里添乱了!
卫生员把她拉到一边,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在一个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磙子上,像哄小孩子似的说:不哭不哭,不许哭了!
她把哭声强压下去,感到悲哀像气体一样,鼓得胸膛疼痛难忍。她停止了哭叫,就听到了伤兵们的呻吟和哭叫。伤兵们一个个地被抬进席棚,她听到一个伤兵在席棚里大叫着:不要锯我的腿,留下我的腿吧……求求你们,留下我的腿吧……
做完了手术的伤兵陆续从席棚里抬出来,放在场院中央,她逐个地观看着,心里满怀着希望,不断地念叨着:小林啊,我的小林……她既想看到儿子,又怕看到儿子。这个下午在她的感觉里,漫长得像一年,又短暂得像一瞬。伤兵一批批送来,几乎摆满了整个的场院。她在伤兵之间走来走去,那个姓唐的女卫生员好几次想把她拉走,都没有成功。黄昏时刻,做完了手术的伤兵大部分抬走了,那些神情疲惫、胸前血迹斑斑的医生和嗓音嘶哑的女卫生兵小唐也随着担架走了。留在场院里的,除了几个看守的民夫,便是死去的士兵。天依然阴沉着,但西边的天脚上出现了一片杏黄的暖色。零星的枪响如同秋后的寒蝉声凄凉悲切,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天际,然后便如丝如缕地消失在黄昏的寂静中。还是没有风,轻薄的雪片在空中结成团簇,宛如毛茸茸的柳絮,降落在死者的脸上。她一遍遍地看着那些死人,从一具尸体前挪到另一具尸体前。为了看得更加真切,她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他们脸上的雪花。她感到自己手上那些粗糙的老皮,摩擦着那些年轻的面皮,就像摩擦着绸缎。有时候她发现一个与儿子有点相似的面孔,心便猛地撮起来,接着便嘭嘭狂跳。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儿子,但她总怀疑儿子就在死人堆里,是自己粗心大意把儿子漏掉了。后来,村长和几个民兵架着她的胳膊,提着马灯,把她送回了家。一路上她像个撒泼的女孩,身体往下打着坠儿,嘴里大声喊叫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坏种,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儿子……村长把嘴巴贴在她的耳朵上说:大婶子,你家小林没受伤,更没牺牲,您就放下这颗心吧。村长吩咐民兵硬把她抬到了炕上,然后大声说:睡觉吧,老婶子,小林没死,这一仗打下来,最不济也得升个连长,你就等着享福吧!
她嗫嚅着:不,你们骗我,骗我,我家小林死了,小林,我的儿,你死了,你哥也死了,娘也要死了……
她还想下炕到场院里去找儿子,但双腿像两根死木头不听指挥,于是她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二)
她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胡同里一阵喧哗。一个清脆的声音问讯着:
“这里是孙小林的家吗?”
她大声答应着坐起来。然后她感到腿轻脚快,就像一团云从炕上飘下来,随即就站在了被卸去门板的大门口。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点重量也没有,地面像水,总想使她升腾起来,只有用力把住门框,才能克服这巨大的浮力。胡同里一片红光,好像不远处燃起了一把冲天大火。她心中充满了惊讶,迷惑了好大一会,才弄明白,原来并没有起火,而是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邻居家的土墙上,一只火红的大公鸡,端正地站在墙头上,伸展脖子,看样子是在努力啼鸣,但奇怪的是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公鸡啼鸣的雄姿,就变得像吞了一个难以下咽但又吐不出来的毒虫一样难看。土墙下大约有二指厚的积雪,白得刺目,雪上插着一枝梅,枝上缀着十几朵花,红得宛如鲜血。有一条黑狗从远处慢慢地走过来,身后留下一串梅花状的脚印。黑狗走到梅花前便不走了,坐下,盯着花朵,默然不动,如同一条铁狗。她看到,那个昨天在场院里见过的女卫生兵手里提着一盏放射出黄色光芒的马灯,身上背着一个棕色的牛皮挎包,挎包的带子上栓着一个伤痕累累的搪瓷缸子,还有一条洁白的毛巾。她带领着一副担架从胡同口儿走了过来,清脆的声音就是从她的口里发出来:
“这里是孙小林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