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兄弟呢?”
“去街上了。”
“快下雨啦,叫德刚回来吧。”母亲说着抱起孩子往里走。她被刚才的惊吓后的忿恨控制住,腰上还留着被枪托子捣后的疼痛,心里象有把草那样乱。她没注意到秀子开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秀子愣住了。让不让母亲进去呢?姐姐吩咐不让外人进,有人来就咳嗽两声通知她,可是母亲是外人吗?虽然,不是的。再看到母亲面带愁容显得很生气,她更不敢阻挡,也忘记了用暗号通知姐姐。母亲走进去后,秀子就为难起来了。母亲叫她去找弟弟回家,不去吧,是母亲的吩咐,不好不听;去吧,万一有外人来呢?她真难住了。秀子瞪着对大眼睛,皱起短粗的鼻子,虽然她才十一岁,但是看她现在这副神气,就象个大人在考虑重大问题似的。想了一会,她忽然笑了,忙把门悄悄关上,上了锁——让别人以为家里没有人,然后,向街上撒开了腿。
娟子是那样集中心思摆弄着那支陈旧的已被她擦去红锈的猎枪,母亲走到身后她也没察觉,直到她拿起那鼓肚的象海蚌壳一样的药葫芦,向枪里装药的时候,妹妹嫚子叫起来:“姐姐,姐姐!我要……”她才吃惊地抬起头,看到母亲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呼吸异常用力,全身在抽搐。娟子急忙迎上来:
“妈!你?是你呀!”
母亲全身象没有了筋骨,瘫痪地坐在锅灶台上,泪水顺着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流进嘴里,一股苦涩咸味冲进心间。她一切都明白了,把猜疑弄清楚了。噢!女儿一切背人的行动,就是为的这支枪!
母亲隔着浑浊的泪水,朦胧地看着女儿的脸,悲恸着无力地说:
“孩子,你要做什么?!你知道你……你爹……”
“妈,你别太伤心。我记得,全记得!”
天空更加阴沉。铁块般的乌云,同山尖连在一起,象铁笼一般把人们囿囚住。一缕缕灰白色的轻雾,缓缓地从茅草屋顶上浮过。一阵阴凉的秋风,把已枯萎的楸树叶吹下来。残叶不高兴跟着风走。于是,风就旋转起来,从山上冲进村中,从街上卷到院子里来。树叶发出萧萧飒飒的响声,象是在悲哀的哭泣。
两年前的事,象凉风一样,冲进母女俩的心间,隐隐绰绰的影子,仿佛就在眼前。
冯仁善、冯仁义是同胞弟兄两个,都是气死牛的好庄稼手,加上屋里的女人过日子细,一家人披星戴月,不分白天黑夜的苦干活,省吃俭用,吞糠咽菜,日子虽苦,可和和气气过的倒还安静。仁义的儿子德强还念着书。几辈没个识字的人,弟兄俩下决心供一个学生。仁善的老婆,生下第一个孩子不久就去世了。丢下一个儿子德贤,也是娟子的母亲——仁义媳妇照养大的。德贤十八岁聚了亲。这媳妇又俊俏又勤快、村里人没有不夸奖她的。
然而这样的日子,“老天爷”也不让过下去,大祸毕竟临头了。
四月间,一个晴朗的日子。闺女媳妇们,你伴我,我叫她,成群结队地奔上山岗,到处寻采各种只有她们才知道叫什么古怪名称的野菜。她们是多末快乐啊!这是家里万不得已、为了度过青黄不接的春荒,男人们又都在地里忙,才叫她们出来采野菜,否则,女人是不能上山的。
她们每个人都象飞出笼的鸟儿,嘻嘻哈哈地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唱着自己编的山歌儿——
一呀一更里来
月芽刚出山
姐姐绣房心中打算盘
想起婆家好心酸
姑爷长的不及坑沿
可恨的媒人把奴骗
妈妈呀!女儿多可怜
二呀二更里来
…………
“嫂、嫂嫂!快看呀、这花多鲜哪!”娟子折了一支“山里红”,高兴地叫着,跑来送给嫂子。
“嫂嫂,我给你戴上。……不,你一定要戴。……哎哟!
多好看啊!”
嫂嫂忸怩着,羞红了脸,可也不把插在发髻[jì]上的两朵露水盈盈、同她的脸色相媲美的红花拿掉。闺女媳妇们都聚拢来打趣一阵,然后又分散开,埋头剜着野菜。
就在这时,王唯一的儿子王竹,他的远房侄子王流子,扛着猎枪,领着狮毛大黄狗走来了。
女人们象见到毒蛇,都远避着他们。娟子拉着正在低头拔菜的嫂子,低声急促地说:
“嫂,咱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