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太和冷太太倒对劲儿,谈得很有味,慢慢地谈到燕西身上。二姨太就说:“他也不是这两天不在家,这一程子他就忙。”她的意思,原是要和燕西洗刷,他并不是故意和清秋捣乱。然而冷太太听了就知道他是常不归家的,怪不得每次来,都不容易见着他了。冷太太叹了一口气道:“女儿总是人家的,看破了,我也不那样操心了,好在府上什么都是方便的,姑爷没有工夫照应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二姨太道:“唉!养儿女总是一件费心的事,纵然是男婚女嫁,各自成家了,作父母的,还是少不了要操心的。”冷太太道:“看破了,我也不大过问了。女孩在家里,自己还留心点,不知道她将来落个什么结果。若是已经出阁了,就算是有了结局,人家的人了,让人家去操心罢。”二姨太笑道:“你既是不操心,今天为什么又来了呢?”冷太太道:“我并不是要操心,我听到说她病了,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就有一桩事放不下似的。”二姨太笑道:“还是呀!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哪里能说不操心呢?”冷太太让人家驳得没有话说了,也笑起来了。因问道:“你的那位小姐,婚姻事情,谈到了没有?”二姨太道:“这年头儿,这件事,要去问父母,哪里答得出来呀?好在她哥哥不少,她自己找着了是很好,找不着让她哥哥拿主意。前几个月,倒有人提,就是我们老七作喜事的那个伴郎。男家是谁?也没仔细问。听到家境不大好,是个穷苦学生。后来孩子父亲去世,也就没提到了。”冷太太道:“是不是另外一个伴郎呢?那两个伴郎,我都看到,是很清秀的。无论是哪一个,和你八小姐,都是一对儿。不过贫寒就没法子了。”二姨太道:“也许是。至于贫寒,那倒没有什么?谁能阔一辈子?谁又能穷一辈子呢?”二姨太说着,向冷太太露着微笑。那意思,她也就是一个半向着冷太太解释。冷太太心里,自也是了然。
只在这时,老妈子在外面一声嚷道:“八小姐。”接着就听到梅丽问话的声音道:“你们少奶奶的病,好些了吗?”二姨太道:“你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因喊着道:“梅丽,快来,伯母在这儿。”梅丽随着声音就进来了。冷太太看她穿了一件灰色芝麻点子的薄绸衣,细细的,长长的,一根绊带束着腰。下面露着一尺长的白地蓝格裙子。裙子下面,便是套着绿袜子。她袖子上,围着一块黑纱。她的头发,围着前后脑,一个黑圈儿,两鬓长长的贴着腮。在左边鬓发上,系着一朵绒绳编的白菊花。那种活泼天真的样子,看了真是令人喜欢。她进来笑着叫了一声伯母。冷太太且不理会她。就向二姨太道:“你这位小姐真好哇!这个洋装,穿得多紧俏。”二姨太说:“她进的那个学堂,是法国人办的,学生一大半是洋装。她自小儿就是这样闹惯了,我倒嫌着不老实。咱们是中国人,为什么穿洋装?洋人穿过咱们中国衣服吗?”梅丽皱眉道:“这屋子里有病人,你也是这样哩嗦的。我在院子外,早就听了半天了。”梅丽刚说完了这句话,发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大妥当,便走到清秋床面前,连喊了两声清秋姐。清秋一睁开眼睛看到她,微哼哼道:“妹妹,多谢你来瞧,我不成……”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向床外看,又见着自己母亲和二姨太太,连忙就改着口道:“我可不能坐起来。”梅丽伸手一摸她身上的皮肤,烧得如热铁一般。呀了一声道:“病有这样重呀!”冷太太见她人已十分清楚了,便道:“看你这样子,病是好多了,现在怎么样?”清秋将眼睛闭了一闭,立刻又睁开来,哼了一声道:“我不能闭眼睛,我一闭眼睛,糊里糊涂的,就什么都看见了。”说着话,抬起一只手来,摸着头上的汗。冷太太看到,心里很难过,复又走向前,握住她的手道:“孩子,你就别闭上眼睛,我陪你多谈一会子吧。”清秋因她母亲如此说着,果然就不闭眼,睁着眼和她母亲说话。梅丽又坐到椅子上来了,她却对梅丽招了一招手,头在枕上挪了两挪。梅丽会意,便将身子放在枕上,问道:“你有什么事么?”清秋见她衣襟上插了自来水笔,就顺手扯了一下,可是力气小,扯不下来。梅丽会意,连忙在桌子抽屉里,找了一张硬纸来。将自来水笔解下,转开了笔套,和纸片一齐递给她。她将纸片在枕上极力按住,用笔写道:“他两天不回来,我没关系。家母在此,请你找他来敷衍敷衍。”写毕,望了梅丽,将笔和纸都放在枕上。梅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清秋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太太道:“你这样子没有力气,有话说就是了,何必写字?八小姐,她写的什么?”梅丽微笑道:“没有什么,她不过开单子,买两样吃的。我把这单子,叫人买去。”因握着清秋的手道:“你别着急,好歹我给你办到。”清秋望着她哼了一声,又道了一声劳驾。梅丽将字条揣在衣袋里,转身就向外走。二姨太道:“买什么呢?得问一声大夫,能吃不能吃?这可不是能乱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