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见他满脸愁容,两道眉峰都皱将起来,便笑道:“你今天又惹着了一番无所谓的烦恼了?”燕西笑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有这样个脾气,往往为了别人的事,自己来生烦恼。可是我一见你,我的烦恼就消了,我不知道你有一种什么魔力?”一面说着,一面脱衣上床,向被里一钻。他的势力太猛,将铜丝床上的绷簧跌得一闪一动,连人和被都颠动起来。清秋站在桌子边,反背着靠了,笑道:“你这人就是这样喜好无常,刚才是那样发愁,现在又这样快活。这倒成了一个古典,叫着被翻红浪了。”燕西一骨碌坐将起来,笑道:“你不睡?”清秋道:“睡得这样早作什么?我还要到五姐那里去谈一谈呢。”燕西跳了起来道:“胡说!”便下床,踏着鞋,把屋子里两盏电灯,全熄灭了。清秋在黑暗中,只是埋怨,然而燕西只是吃吃地笑,清秋也就算了。
次日清晨,燕西起来得早,把昨日晚香卷逃的事,已是完全忘却。不过向来是起晚的,今天忽然起早,倒觉得非常无聊。便走到书房里去,叫金荣把所有的报都拿了看,先仿佛看得很是无趣,只将报纸展开,从头至尾,匆匆把题目看了一看。将报一扔,还是无事,复又将报细细地看去。看到社会新闻里,忽有一条家庭美术展览会的题目,射入眼帘,再将新闻一读,正是吴蔼芳参与比赛的那个会。心里一喜,拿着报就向上房里走。走到院子里,先就遇到蒋妈。蒋妈问道:“哟!七爷来得这样地早,有什么事?”燕西道:“大少奶奶还没有起来吗?我有话要和她说。”蒋妈知道这几天为了姨奶奶的事,他们正有一番交涉,燕西既然这一早就来了,恐怕有和佩芳商量之处。便道:“你在外面屋子里待一待,让我去把大少奶奶叫醒来吧。”燕西道:“我倒没有什么事,她既然睡了,由她去罢。”佩芳在屋子里起来,已是隔了玻璃,掀开一角窗纱,说道:“别走别走,我已经起来了。”燕西倒不好走得,便进了中间屋子。佩芳穿了白色花绒的长睡衣,两手紧着腰部睡衣的带子,光着脚,趿了拖鞋,就开门向外屋子里来。笑道:“凤举有了回电来了吗?”燕西道:“不是。”佩芳道:“要不,就还有别的什么变动?”燕西道:“全不是,和这件事毫不相干的。”佩芳道:“和这事不相干,那是什么事,这一早你大惊小怪跑了来呢?”说着话,两只手向后理着头上的头发。燕西于是将手上的报纸递了过去,把家庭美术展览会那一条新闻指给她看。佩芳拿着看了一看,将报纸向茶几上一扔,笑道:“你真是肯管事,倒骇了我一跳。”说着,也不向燕西多说,便一直到卧室后的浴室里洗脸去了。燕西碰了一个橡皮钉子,倒很难为情地站在屋子里愣住了。佩芳也就想起来了,人家高高兴兴地来报信,给人家一个钉子碰了回去,未免有点不对。遂又在房子里嚷道:“你等一等罢,待一会儿,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哩!别走啊。”燕西一听,立刻又高兴起来。因道:“你请便罢,我在这里看报。”佩芳漱洗着,换了衣服出来,笑道:“你瞧,闹了这半天,不过是十点钟,你今天有什么事,起来得这样早?”燕西笑道:“并不是起得早,乃是昨晚上睡得早,不能不起来。我现在觉得我们之不能起早,并不是生成的习惯,只要睡得早一点,自然可以起早。而且早上起来,精神非常之好,可以作许多事。”佩芳道:“你且不要说那个,昨晚上你何以独睡得早呢?”燕西道:“昨日为了晚香的事,生了许多感慨,我也不明白什么缘故,灰心到了极点。”佩芳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可见得不是我心怀妒嫉了。”燕西笑道:“不说这个了,你说有话和我商量,有什么话和我商量?”佩芳笑道:“难道人家有事关于家庭美术展览会的,你还不知道吗?”燕西道:“你不是说到老卫的事吗?我正为了这个问题要来请教。可是刚才你不等我说完,就拦回去了。”佩芳道:“这也并没有什么周折,只要找几个会员,写一封介绍信,把他介绍到会里去就是了。他的英文很好的,那会里正缺乏英文人才,介绍他去,正是合适。”燕西站将起来,连连鼓掌道:“好极了!好极了!”佩芳道:“不过这介绍信,我们却不要出面,最好是用一个第三者写了去,我们就不犯什么嫌疑。不然,让我妹妹知道了,那就前功尽弃。”燕西道:“那应该找谁呢?”说着,站了起来,就只管在屋子里转圈子。佩芳笑道:“这也用不着急得这个样子,你慢慢地去想人选罢。想得了,再来告诉我,我再给你斟酌斟酌。”燕西道:“我马上就去找人,吃午饭的时候,包管事情都齐备了。”说毕,转身就走了。佩芳坐在屋子里看了他的后影子,笑着点了点头。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只见燕西手上拿了一封信,高高兴兴地由外面笑着进来,佩芳笑道:“真快啊!居然把信都写好了。却是谁出名哩?”燕西笑道:“最妙不过,我找的就是令妹。我刚才打了一个电话给她,我问会里要不要英文人才?她问我为什么提起这话?我就说我和一个姓卫的朋友打赌,说他对于交际上总不行的,他笑着也承认了。说是给他一个机会,他要练习练习。我就想起贵会来了,料着他英文还可以对付,我想介绍他到贵会来尽一点义务。她说尽义务自然是欢迎的。我又说我不是会员,不便介绍,请她写一封信。她满口答应了,只要我代写就行了。你说这事有趣没有趣?”佩芳笑道:“人家心地光明,自然慨然答应,哪里会想到,我们算计于她哩?”燕西笑道:“我们和她撮合山,你倒怎样说我们算计她?”佩芳道:“我就觉得一个女子,是作处女到老的好,若是有人劝她结婚,就是劝她上当,所以你说给她作撮合山也是给她上当。”燕西笑道:“现在还只有一边肯上当,我还得想法子让他一边上当呢。”说着,他就出去打电话给谢玉树,说是介绍成功了,让璧安明日就到会里去。因为这个会里,很有些外交界的人参与,若向外国人方面,要发出一批请柬,先得预备,请卫璧安且先到会。谢玉树得了这个消息,连连说好,当日就转告了卫璧安。
这卫璧安在学校里却要算是个用功的学生,就是星期日也不大出门。这天听了谢玉树的话,就将那天当傧相穿的西装穿了起来,先上了一堂课。同班的学生,忽然看见他换了西装,都望他一望。有几位和他比较熟识的,却笑着问他:“老卫,今天到哪里去会女朋友吗?怎么打扮得这样漂亮?”卫璧安明知是同学和他开玩笑,可是脸上一阵发热,也不由得红将起来。有的人看见他红了脸,更随着起哄。说他一定是有了女朋友,不然,何以会红脸呢?卫璧安让大家臊得无地可容,只好将脸一板道:“是的,西装只许少爷们穿的,我们这穷小子穿了,就会另有什么目的。对不对?”大家看见卫璧安恼了,这才不跟着向下说。可是这样一来,卫璧安自己心虚起来,到了下一堂课,还是继续地上。谢玉树原不是他同班,却有一两样选课和卫璧安同堂。这一堂课,他也来了,刚要进门,只见卫璧安手上拿了个讲义夹子,将一支铅笔敲着讲义夹的硬面,扑扑作响走了过来。谢玉树迎上前去,低低问道:“你还不去吗?就牺牲一堂课罢。”卫璧安道:“我不去了。”谢玉树道:“什么?费九牛二虎之力,得了这一点结果,你倒不去了。”卫璧安站着现出很踌躇的样子,微笑了一笑。谢玉树因为二人站在走廊上,免不得有来来往往的人注意,便拉着卫璧安的手,站在课堂后一座假山石边,看看身后无人,然后笑道:“你还害臊吗?你这人太不长进了。”卫璧安不肯承认害臊,就把刚才同学开玩笑的事,说了一遍。因道:“我还没有去,他们就闹起来,若是我去了,更不知道他们要造些什么谣言呢。”谢玉树道:“这事除了我,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怕什么?人家拿你开玩笑,是因为你突然换了衣报,知道什么?你越是顾虑,倒越给人家一条可疑的线索了。去罢!”说着,扶着卫璧安的肩,站在他后面直推。卫璧安笑道:“不过你要给我保守秘密啊!”谢玉树道:“这话何须你嘱咐?我也是给你在后面摇鹅毛扇子的人,我要是给你宣布出去,我也有相当的嫌疑哩。”说着,带推带送,已经把他送得愿走了,刚要转身,卫璧安却也回转身来。谢玉树道:“怎么回事?你还要转来?”卫璧安笑道:“一急起来,你这人的脾气又未免太急。”于是将手摸了一摸头,又把手上拿的讲义夹子举了一举。谢玉树会意,也就一笑而去了。卫璧安回了自己的寝室,找了一条花绸手绢,折叠得好好的。放在小口袋里。梳了梳头发,将帽子掸了一掸灰,戴上。然后才走出学校,到家庭美术展览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