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怜这样忖度之间,不免向柳春江望去。有时柳春江一回头,恰好四目相射。这一来真把个柳春江弄得昏头颠脑,起坐不安。恰好几出戏之后,演了一出《游园惊梦》。一个花神,引着柳梦梅出台,和睡着的杜丽娘相会。柳春江看戏台上一个意致缠绵,一个羞人答答,非常有趣。心想,那一个人姓柳,我也姓柳。他们素不相识,还有法子成了眷属。我和金晓莲女士,彼此会面,彼此通过姓名,现在还同坐一堂呢,我就一点法子没有吗?姓柳的,不要自暴自弃呀!他这样想入非非,台上的戏,却一点也不曾看见。那后面的小怜,虽不懂昆曲,看过新出的一部标点《白话牡丹亭演义》,也知道《游园惊梦》这段故事。戏台上的柳梦梅,既然那样风流蕴藉,再一看到面前的柳春江,未免心旌摇摇。梅丽一回头,说道:“咦!你耳朵框子都是红的,怎么了?”小怜皱着眉道:“人有些不自在呢。想必是这里面空气不好,闷得人难过,我出去走走罢。”梅丽笑道:“那就你一个人去罢,我是要看戏。”小怜听说,当真站起身来,慢慢出去。当她走出不多时,柳春江也跟了出来。小怜站在树荫底下,手扶着树,迎着风乘凉。忽见柳春江在回廊上一踅,打了一个照面。小怜生怕他要走过来,赶快掉转身去不理会他。偏是不多大一会儿,柳春江又由后面走到前面,仍和她打了一个照面。小怜有些害怕,不敢在此停留,却依旧进去看戏。自此以后,却好柳春江并不再来,才去一桩心事。
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钟,小怜和着梅丽一路回家。刚要出门时候,忽来了一个老妈子,走近身前,将她衣服一扯。小怜回头看时,老妈子眯着眼睛,堆下一脸假笑,手上拿着一个白手绢包,便塞在小怜手里。小怜对她一望,正要问她,她丢了一个眼色,抽身走了。小怜这时在梅丽身后,且不作声,将那手绢一捏,倒好象这里包着有什么东西。自己暂且不看,顺手一揣,便揣在怀里。她心里一想,看这老妈子鬼头鬼脑,一定有什么玄虚,这手绢里不定是什么东西。若是让梅丽知道,她是小孩子脾气,一嚷嚷出来,家里人能原谅也罢了,若是不原谅,还说我一出门,就弄出事情来,那我真是冤枉。所以把东西放在身上,只当没有那事,一点儿不露出痕迹来。小怜到了家里,依旧不去看那东西。一直到自己要睡觉了,掩上房门,才拿出来看。原来外面不过是寻常一方手绢,里面却包了一个极小的西式信封,那上面写着:金晓莲女士芳启,柳上。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白洋纸信笺,写了很秀丽的小字。那上面写的是:晓莲女士芳鉴:我写这一封信给你,我知道是十二分冒昧。但是我的钦仰心,战胜了我的恐惧心,我自己无法止住我不写这封信。我想女士是落落大方的态度,一定有极高尚的学问。无论如何,是站在潮流前面的,是赞成社交公开的。因此,也许只笑我高攀,并不笑我冒昧。古人有倾盖成交的,我今初次见着女士,虽然料定女士并不以我为意,可是我确有倾盖成交之妄念。在夏府礼堂上客厅上戏场上,我见着女士,我几乎不能自持了。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声明的,我只是个人钦慕过热,决没有一丝一毫敢设想到女士人格上。我不过是一个大学生,一点没有建设。家父虽做过总长省长,也绝不敢班门弄斧,在金府上夸门第的。只是一层,我想我很能力争上游。就为力争上游这一点,想和女士订个文字之交,不知道是过分的要求不是?设若金女士果然觉得高攀了,就请把信扔了,只当没有这回事。
小怜看到这里,心里只是乱跳,且放着不看,静耳一听,外面有人说话没有?等到外面没有人说话了,这才继续着看下去。信上又说:
若是金女士并不嫌弃,就请你回我一封信,能够告诉我一个地点,让我前来面聆芳教,我固然是十二分的欢迎。就是女士或者感着不便,仅仅作为一个不见面的文字神交,常常书信来往,也是我很赞成的。我的通信地址,绮罗巷八号,电话号码,请查电话簿就知道了。我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因为怕增加了我格外冒昧的罪,所以都不敢吐露出来。若是将来我们真成了好友,或者女士可以心照哩。专此恭祝前途幸福!
钦佩者柳春江上
小怜看毕,就象有好些个人监视在她周围一样,一时她心身无主,只觉遍身发热。心里想着,这些男子汉的胆,实在是大,他不怕我拿了这封信出来,叫人去追问他吗?自己正想把这信撕了,消灭痕迹,转身又一想,他若直接写信到我家里来,那怎么办呢?乱子就弄大了。我不如名正言顺地拒绝他的妄念,这信暂且保留,让我照样地回他一封信。因此,信纸信封,依旧不动,打开自己收藏零用小件的小皮箱,把这封信放在最下一层,直贴到箱子底。收拾好了,自己才上床睡觉。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次日清早起来,天气很早,便把佩芳用的信纸信封,私自拿了一些来。趁着家里并没有人起来,便回了柳春江一封信,那信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