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你欠了这么多的愤,哪里有钱来还啊?你以为我很有钱吗?现在水灾,兵灾,棒客(土匪),粮税样样多。像你这样花钱如水,坐吃山空,我问你,还有几年好花?下一辈人将来靠什么?你嫁贞儿要不要陪奁?你还配做父亲!”老太爷骂着,骂着,又发出一阵大声的咳嗽。接着他又命令淑贞去把克安叫来。他要好好地痛骂克安一顿。然而不久淑贞就回来说克安不在家。这一来他的怒气更大了。他拍着桌子乱骂人,又把克定骂了一阵,但是也不能够使自己的怒气平静下去。他又问淑贞:“你四婶在哪儿?去把她给我喊来。”四太太王氏正站在窗下窃听消息,她想躲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淑贞出来叫她,她虽然有些害怕,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房去了。
“爹喊媳妇……”王氏勉强在她的尖脸上堆起笑容,恭顺地问道。
老太爷看见王氏便大声问她:“克安到哪儿去了?”她回答说不知道。老太爷又问克安什么时候回来,她依旧回答不知道。
“自己丈夫做的事你都不晓得!你真糊涂!”老太爷突然把桌子一拍就骂起来。
王氏没有话可说。她低着头,又是羞,又是气。她仿佛看见陈姨太站在旁边对她做鬼脸。但是在老太爷的面前她做媳妇的又不敢动一下,她流了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来。她只得把泪珠暗暗地吞在肚里。
老太爷又咳嗽起来,这一次却咳得很厉害,还吐了几口痰。陈姨太扭着身子在旁边殷勤地给他捶背,一面又说着“为着他们气坏身体太不值得”的话。
老太爷咳了许久才缓过气来。他的怒气已经消失了。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悲哀突然袭来,很快地就把他征服了。他觉得异常疲倦。他只想休息,只想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看见。他倒在沙发的靠背上,向那些站在他面前的人挥手,说:“你们都给我走开,不要留一个,我不要看见你们。”他说完又长叹一声。
众人巴不得听见这句话,马上都退了出去。克定也从地上起来,轻脚轻手地走了。房里只剩下老太爷和陈姨太。
老太爷只想一个人安静地休息片刻。他把陈姨太也遣开了。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微微地喘着气。他的眼睛半睁开。他的眼前出现了许多暗影。一些人影在他的面前晃了过去。他看不见一张亲切的笑脸。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他的儿子们怎样地饮酒作乐,说些嘲笑他和抱怨他的话。他又看见他的孙儿们骄傲地走在一条新的路上,觉民居然敢违抗他的命令,他却不能处罚这个年轻的叛逆。他自己衰老无力地躺在这里,孤零零的一个老人,没有人来照料他。他从没有感觉到像现在这样的失望和孤独。他开始疑惑起来:他怎么会做了这样一场大梦?他又想、自己怎样地创造了一个大的家庭和一份大的家业,又怎样地用独断的手腕来处置和指挥一切,满心以为可以使这个家底一天一天地兴盛发达下去。可是他的努力却只造成了今天他自己的孤独。今天他要用他的最后的挣扎来维持这个局面,也不可能了。事实已经十分明显:这个家庭如今走着下坡的路了。最后的结局是可以预料到的。他自己虽然不愿意,然而他赤手空拳,也无法拦阻。他已经完了。没有人相信他。大家都在欺骗他。各人在走各人的路。连他喜欢的克定也会做出那种丢脸的事。还有克安。这些人都在做梦啊!高家垮了,他们还会有生路吗?这些败家子坐吃山空,还有什么前途?全完了,全完了!他做了多年的“四世同堂”的好梦,可是在梦景实现了以后,他现在得到的却是一个何等空虚的感觉!
失望,幻灭,黑暗。他现在衰弱地躺在这里,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来分担他的痛苦和孤寂。他这时候才明白他在这个家庭里的真正的地位了。他觉得他不仅丧失了他的骄傲,而且连他所赖以生活的东西也没有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望,幻灭,黑暗。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做错了。但是他还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而且这时候即使知道,也太迟了。
他的耳边仿佛响着克定夫妇的争吵,他好像又听见许多不调和的吵闹的声音。沈氏满脸眼泪,张开阔嘴说:“请爹给我作主。”克定一边打自己的脸颊一边带可怜相说:“他们都是这样说,我欠的账爹会替我还的。横竖我家是北门的首富,有的是用不完的钱。”他连忙用手蒙住两只耳朵,然而闹声还是不留情地闯进来。他的脑子被这些闹声搅乱了。他想站起来,走到另一个安静的地方去躲避,但是他试了几次,还用一只手撑着沙发的靠手,才勉强站了起来,而且十分吃力。他向着床走了两步。忽然一阵眼花,房屋开始颠倒地旋转起来,他的身子也不由得不跟着摇晃。于是眼前一片黑暗,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一直到陈姨太惊慌地尖声唤醒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