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炮接连放了四五次,才稍微休息片刻。枪弹的声音又响了。这个声音是从城外东北角上来的,像一阵骤雨那样地密。机关枪接着响起来。声音突然变得更急了,好像千军万马狂奔一般。于是城上架着的大炮开始放起来。这一次不比昨夜,声音更近,而且是十几尊大炮同时开放,窗户、板壁“擦擦”地响,连土地也摇动了。
众人躲在堂屋里不敢说一句话,脸色都变青了,彼此茫然地望着。
谁都感觉到那个不可抗拒的恐怖,都明白自己是逼近生命的边沿了。众人静静地等候着,没有呻吟,没有哀号,没有挣扎。不管觉新跟梅见了面,不管梅经过了几年的风波以后又到这个公馆来,都不曾给众人带来一种新的感觉。那个不断地在空中飞翔的死的恐怖把一切别的感觉都赶走了。
天色渐渐模糊起来,炮声暂时停止了,枪声还是跟先前一样地密。“这一夜怎样度过?”这个思想开始折磨众人。就在这时候在很近的地方起了一个绝大的响声,墙壁马上剧烈地震动,声音散开来,余音如爆竹勃发,又夹杂着石碎瓦落的声音。
“完了,完了!”周氏脸色惨白地站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说,她打算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她正要揭门帘,却遇着鸣凤从里面跑出来,几乎把她撞倒在地上。
“什么事?什么事?”许多声音一齐问道。
鸣凤脸无人色,口里喘着气,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老太爷也揭了门帘从他的房里出来,陈姨太跟在后面。众人全立起来。
“怎样了?”他接连地问。
“我在三小姐房里……一个大炮子落下来……把屋檐打穿了一个洞……窗子上的玻璃也震破了。……窗外全是烟……我就跑出来了……”鸣凤吓得结结巴巴的,好久才说出了这些话。
“这样子是不行的,大家聚在一处,一两个炮子来,全家都完了。要想个办法才好,”老太爷惊恐地说着又咳起嗽来。“我看只有走的办法,还是大家散开,各房往各房的亲戚家去躲避一下,择几个安全的地方去。爹可以到唐家去,那儿很安全,”克明提议说。
“东门一带是没法去的了,也许南门和西门安全点,”张太太说,她是从东门逃出来的,她的房屋被军队占据了,当时梅正在张家玩,本来要回家去,但是那一带的交通已经断绝,她只得跟着琴逃到高家来。
张太太的话还没有说完,屋顶上又起了一个大响声。众人知道又是一个炮弹飞过去了。接着又是炸裂的声音,这一次比较远一点,一定落在隔壁公馆里去了。
大家连忙往外面奔,刚走到大厅上,仆人们便过来阻止说,大门上了锁,街上放满了步哨,交通已经断绝了。
大家只得退回来。如今没有别的躲避炮弹的办法了,他们便依照觉新的提议到花园里去。
他们进了花园,似乎走入了另一个世界。虽然枪弹和大炮的声音还在人们的耳边响,但是周围的一切都足以使人忘记自己是处在恐怖的环境里。到处都是绿色的草和红白色的花。到处都显露着生机。满园子都披着黄昏的面纱,更加上一层神秘的颜色。虽然这时候众人都怀着紧张的心情无心注意到景色上面,然而园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显然地立在那里,逃不过众人的眼睛。
众人走出松林,到了湖滨。湖水带着浅蓝色,半天红霞映在水面,给它染上一层蔷薇色。但是水上已经笼罩了暮霭。众人并不去细看,就沿着湖滨傍着松林往水阁走去。
松林走尽,便是水阁。他们转一个小弯走到水阁的正门前。一丛丛的观音竹覆盖着暗灰色的屋瓦。门前土地上几株玉兰正开出满树的白花,一阵香气往人的鼻端送来。
克明打开了门,让老太爷先进去,其余的人也陆续进去了。苏福把煤油挂灯点燃。老太爷疲倦地躺在璜床上,其余的人分别在椅子和凳子上坐下来。这个水阁一排共是三大间房屋,这是中间的一间。接着又来了几个仆人和女佣,他们连忙把旁边两间屋子收拾作临时住房,一间给男主人住,另一间给女主人住。这一切因为人手众多的缘故,很快地就布置好了。
这时炮声已经停止,枪弹声也由密而稀而暂时停止了。人推开临湖的窗,正看见一片清凉的水。一弯新月高高地挂在天空,在水面上投下淡淡的银光,增加了水上的凉意。对面的晚香楼冷清清地耸立在银光下面,楼前是一片雪白的花朵。还有山、石壁、桃树、柳树,各有各的颜色和形态,在银白的月光下,似乎都含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