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钟敲了,高忠从外面气咻咻地跑进来,断续地说:“龙——龙灯来了。”克定果然听见外面远远地响起了锣鼓声,而且愈来愈响亮。他的脸上顿时现出喜色,他高兴地听着高忠表功似地说下去:“他们本来要转弯走了,还是小的拚命把他们拉来的。”
“好,办得好!你快去把他们接进来,”克定把高忠夸奖了两句,便转身去邀请哥哥嫂嫂们出来看龙灯,这个好消息已经被觉英、觉群、觉世们传出去了。觉群、觉世这两个孩子欢喜地到处跳来跳去。
在一刻钟以后这个公馆突然变得热闹了。全家的人除了老太爷外,全聚在二门内的临时看台上面看龙灯。龙灯随着锣鼓声进来,停在二门外的大天井里。大门已经关上,免得外面的闲人混进。
锣鼓不住地响着,龙灯开始舞动了。这条龙从头到尾一共有九节,是用竹条编扎成的,每一节,中间插着蜡烛,外面糊了纸,画上鳞甲。玩龙灯的人便拿着下面的竹竿,每个人持一节。前面另有一个人持着一个圆圆的宝珠。龙跟着宝珠舞动,或者滚它的身子,或者掉它的尾巴,身子转动得很如意,摇摇头,摆摆尾,或者突然就地一滚,马上又翻身过来,往另一边再一滚,于是很快地舞动起来,活像一条真龙在空中飞舞。旁边的锣鼓声正好像助长了它的威势。
爆竹声忽然响起来,空中现了火花。龙乱舞着,像发了怒似的。鞭炮开始往龙的身上落,它不住地往左右两边躲闪,又像受了惊似地在空中乱跳。锣鼓响得更厉害了,就像那条受了伤的龙在呼啸一样。
年轻的高忠缚了一串鞭炮在长竹竿上面,手持着竹竿,自己站得远远的,站在墙边一把梯子上,把鞭炮伸到龙身上去燃放。几个轿夫拿着竹筒花炮在旁边等了一些时候,便轮流地燃放起来,把花炮对着玩龙灯的人的光赤的身上射。龙开始发狂了,它拚命往下面滚,来迎接花炮里射出来的金花。它抖动着。人只看见它的身子在滚。人声嘈杂,锣鼓不停地大响特响。轿夫们笑着。二门内看台上的观众也笑了,自然他们笑得很文雅,跟轿夫们笑得不同。
接着文德、李贵、赵升一班人同时拿了五六筒花炮前前后后地对着玩龙灯的人射,使他们没有地方躲避。这个办法果然有效。龙虽然仍旧在拚命乱滚,但是火花却一团一团地射到那些赤裸的身上,有的马上落下地来,有的却贴在人身上烧,把那几个人烧得大声叫。于是他们放下手站住不动,把竹竿当手杖紧紧捏住,让轿夫们来烧,一面拚命抖动身子不让火花贴在他们的肉上。他们身上的肉已经变了颜色,火花一来便发出细微的叫声,而且一直在抖动。这时候观众们更满意地笑了。大家便把花炮更逼近玩龙灯的人的身体烧,他们想把那般人烧得求饶。
那般玩龙灯的人有着结实的身体,有着坚强的腕力。可是他们却任人烧,一点也下防御,虽然也感到痛,却只是大声狂呼,表示自己并不怕痛,而且表示自己很勇敢,同时还高声叫着:“有‘花儿’尽管拿出来放!”
后来花炮烧得更近了。他们终于忍不住痛,逃开了。这样一来那条威武地飞动着的龙就被支解了,分成了九段,每个人拿着一段四处奔逃,彼此不相呼应。龙的鳞甲已经脱落,身子从头到尾,差不多烧成了一个空架子。
一部分的人把龙身扛在肩上往大门跑去。然而大门已经关上了。他们没法逃出去,只得硬着头皮回来。高忠、赵升们听从主人的指挥又拿着燃放的花炮在后面追赶。这是一个平坦的坝子,没有树木,也没有可以藏身的处所。有的便往二门跑。但是二门口堆满了人,密密麻麻,好像是一扇屏风,只看见无数的头。而且克定自己也拿着一筒花炮站在那里,看见人逼近,马上把花炮燃起来,向四面放射。那个玩宝的人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他走过来,正碰上克定的花炮,火花贴在他的身上烧,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叫,急急地跑开了,但又被文德的花炮烧得退回来,狂乱地抖着身子,一头都是汗珠。这时克定把花炮正对着另一个玩龙尾的人放,忽然瞥见玩宝的人站在旁边发抖,便笑道:“你冷吗?我再来给你一把火!”又把花炮转过来向着他猛射。他吃了一惊,便用他的宝来抵御。那个宝本来还是完好的,如今却着了火,熊熊地烧起来,一瞬间就烧得精光。这时候轿夫和仆人们已经围起来,把玩龙灯的人围在中间,用花炮拚命地烧,快要使他们求饶了。但是在这一刻人们才发觉花炮没有了,大家只得住了手。大门开了,玩龙灯的人披上衣服,整了队,拿着剩下空架子的龙,伴着半死不活的锣鼓声,疲倦地走出去。那个玩宝的年轻人的腿受了伤,他一拐一拐地走着,叽哩咕噜地说些不满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