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的眉毛稍微松开一些,一道微光掠过她的脸。她看了琴一眼,伸手把右边垂下来的发鬓挑了上去。她的脸又被一种阴暗的颜色笼罩了。她对琴凄凉地笑了笑,然后说:
“三表弟方才说过环境有关系,我觉得很有意思。我们的境遇不同。我赶不上时代了。我一生只是让命运在摆布,自己不能作一点主。我哪儿还有幸福呢?”梅说着又把琴的手拉过来轻轻地捏住,偏了头看看琴,称赞道:“琴妹,你真值得人羡慕!你有胆量,你有能力,你不会像我这样。”
琴听了梅的真心赞叹的话,虽然感到片刻的欣慰,但是这好像一股微风,吹过去就不回来了,留下的只是凄楚的微笑。这凄楚的微笑是某一些女子对付无法解决的问题的一种方法,虽然是被赞为“有胆量,有能力”的琴,有时也不免求助于它。
“梅表姐,虽然环境的关系很大,但环境也是人造的。我们又何尝不可以改变环境?人无论如何应该跟环境奋斗。能够征服环境,就可以把幸福给自己争回来,”觉慧热烈地说了这些话,但是他还觉得有很多的话不曾吐出来。
觉民看见梅的这些举动,起了种种的感想。他又是悲哀,又是满意,又是惊惧,又是怜悯,这不仅是为了梅,也为了琴,而且也为了他自己。但是他看见琴的笑脸,又渐渐地恢复了平静的心境,他甚至找到话来安慰梅道:“你近几年来境遇不好,所以动辄生悲。再过几年,境遇一定会变更,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其实琴妹的环境跟你的比起来也好不了多少。你不过多了那一桩亲事,就好比多做了一个噩梦。世界本来只有一个,你从悲观方面看,所以多愁善感;琴妹从乐观方面看,便觉得一切都可为了。”
“梅表姐,我劝你有空多看看新书,好在琴姐家里有,”觉慧说,他以为新书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
梅微微地笑了笑,她并不马上答话,只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们。他们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忽然收敛了眼光,把眼睛望着灯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要说话,但是又忍住了,好像胸里藏着许多话却无法说出来。她默默地咬着下嘴唇皮。过了一会儿,她才点一下头,说:“多谢你们,不过你们的意思虽好,于我却没有用。像我这样的人,读新书又有什么好处?”她又闭上嘴,停一会儿,再说:“一切都是无可挽回的了。不管时代如何改变,我的境遇是不会改变的。”
觉民觉得再没有话可说了,他知道她的话是对的。一切都是无可挽回的了,她嫁过人,大哥又有了嫂嫂。即使时代怎样改变,它又如何能够把他们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呢?况且两个人的母亲已经成了仇人。这时候连觉慧也有点明白并不是一切的问题都可以由书本解决的了。
大家都在肚子里找寻适当的话,倒是梅又开口了:“我刚才在琴妹这儿看见这几本《新青年》,”她说着把眼睛向桌上望了望,那几本暗黄色封面的十六开本的杂志叠在床前那张条桌上。“自然有些地方我不懂,不过懂得的也有。那些议论也有好的,因为我受过害了,所以知道。然而我读这些书,我只有心里难受。这好像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一切跟我的环境完全不同。我也许羡慕这一切。可是我又明白我自己做不到。所以读了这些书,犹如一个乞丐站在富家花园墙外听见里面的欢笑声,或是走过饭馆门口,闻着里面的肉香饭香,心里不知道如何的难受!”她说到这里,额上那一条皱纹越发显著了。她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掩住嘴咳了几声嗽,过后又带着苦笑说:“近来常常咳嗽,夜里往往失眠,心里总是痛。”
“梅姐,你把过去的事情忘了罢。不要拿它折磨你自己。你要好好爱惜你的身体,便是我们看见你这个样子,也觉得心疼,”琴偎着梅几乎要流泪地说。
梅回过头对着琴微微地一笑,点了点头,表示感激。但是她依旧凄凉地说:“琴妹,我的性情你是知道的。过去的事好像已经刻印在心上了。你还不明白我怎样在过日子。我跟你差不多,家里除了我们母女外,我只比你多一个小弟弟,他整天预备功课要考学堂。我母亲一天忙的不是打牌就是拜客。我一个人在房里,翻几本诗词来读。连一个跟我谈话、听我诉苦的人也找不到。我看见花落要流泪,看见月缺也会伤心。这一切都给我唤起许多痛苦的回忆。在宜宾我从赵家回来跟着我母亲住了将近一年。我的窗前有一株梧桐树,我初去的时候,树上刚发新芽,叶子一天天多起来,渐渐到了绿叶成荫。谁知一到秋天,树叶就一片片变成了黄色,随风飘落。到我们回省的时候,就只剩下枯枝了。我想这倒跟我相像,我已经过了绿叶成荫的时节,现在走上飘落的路了。……大前天晚上落了一夜的雨,我在床上翻来复去,总是睡不着。雨点敲着瓦,敲着窗,响个不停。灯光昏暗暗的。我想了两句诗:‘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你想,这情景怎不叫人伤感!……你们都有明天,我哪儿还有明天呢?我只有昨天。昨天的事固然很使人伤痛,但是只有它可以安慰我。”她说到这里猝然改变了语调,向觉民弟兄问道:“大表哥现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