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慧也有酒意。他觉得脸上发烧,心里发热。他不想睡觉。外面万马奔腾似的爆竹声送进他的耳里。他在房里坐不住,便信步走出去。大厅上冷清清地放着几乘轿子。三四个轿夫坐在门房的门槛上低声闲谈。隔壁几家公馆里的鞭炮声响得更密了。他在大厅上立了一会儿,便往外面走去。他刚走到大门口,鞭炮声停止了,偶尔有一两个散炮在响,到处都是硫磺气味。大门口依旧悬着一对大的红纸灯笼,里面虽然插着正在燃烧的蜡烛,也不过在地上投下朦胧的红色的光,和一些模糊的影子。
街上是一片静寂。爆裂了的鞭炮的残骸凌乱地躺在街心,发散它们的最后的热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低微的哭声。
“什么人在哭?在这万家欢乐的时候会有人在哭?”觉慧的酒意渐渐消失了,他惊疑地想着。他用眼光仔细地向四面找寻,在右边那口大石缸旁边看见了一团黑影。他带着好奇心走过去。
一个讨饭的小孩,穿着一件又脏又破的布衣,靠着石缸低声在哭。他埋着头,飘蓬的头发散落在水面上。小孩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来看觉慧。觉慧看不清楚小孩的脸。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都不说话。觉慧只听见他自己的急促的呼吸和小孩的低微的哭声。
好像有人泼了一瓢冷水在觉慧的脸上。他清楚地听见银圆在衣袋里响。一种奇怪的、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感情控制了他。他摸出两个半元的银币,放在小孩的润湿的手里,忘了自己地说:“你拿去罢,去找一个暖和的地方。这儿很冷。……这儿冷得很。你看你抖得这样厉害。你拿去买点热的饮食吃也好。”
他说完,并不等小孩回答就大步走进公馆里去。他好像做了什么不可告诉人的事一样,连忙逃走了。他走过大门内的天井,黑暗中忽然现出他的大哥的带嘲笑的脸,口里说:“人道主义者。”但是这张脸马上又不见了。他走进二门向大厅走去的时候,静寂中好像有人在他的耳边大声说:“你以为你这样做,你就可以把社会的面目改变吗?你以为你这样做,你就可以使那个小孩一生免掉冻饿吗?……你,你这个伪善的人道主义者!”
他恐怖地蒙住耳朵向里面走去,他走进自己的房里,颓然地倒在床上,接连地自语道:“我吃醉了,吃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