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兮生我,母兮鞫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
她也许会改变对一个富商的轻视。把他看成为至少是能够理解她的感情的来客,而与他款款地说话了。
她的琴声是这样凄楚,她的低吟又是这样沉痛,天地似乎又为她交易了一次颜色。现在这间黛绿色的阁子,忽然罩上一层悲怆的、黯淡的银灰色。他是懂音乐的,常常自命为顾曲周郎,绝不是师师想象中的“牛”。可是他的所谓“知音”,无非是从理论和技巧上,从浮浅的、虚假的感情意义上来理解音乐罢了。既然在他的指尖上已经套上宫廷意识的薄膜,他怎能真正、直接拨动心弦,与一个哀伤自己流浪的童年生活的少女发生共鸣呢?他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无论现在和后来,在这个皇帝与这个歌妓的全部关系中从来没有发生过真正的共鸣。只有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才是唯一的例外。
他不但没有把诗句接着念下去,反而做了师师在这个时候最不愿看到的事情——鼓掌称赞。于是琴声、歌声,一时都嘎然而止。在师师琴台旁本来就已摇摇欲堕的大商赵乙,顿时被抛进万丈深渊。
这时天色将近徽熹,他再也待不下去,只好匆忙地喝过半盏杏酪,搴帏出门,怏怏而去。
感到歉意的李姥把他送出大门时,忽然惊异地发现半条街上都布满了禁卫军和内监。他们一见他出门,就立刻迎上前,把他扶上轻辇,带着那匹小乌。打道回宫。这个景象把她吓得半死。
官家第一次遭到一个女人的冷落,但他反而因此更加下定了要把她接进宫里去,成为他的私有品的决心。
(三)
官家再次去的时候,不再是大商赵乙,而是当今的宣和天子、道君皇帝赵佶了。既然撕去伪装,他索性摆出官家的派头儿,把内府珍藏的“辟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鸾青镜”、“金虬香鼎”四色价值连城的礼物送给师师。他认为这种派头儿可能会改变师师对他的看法,很容易就能达到他的目的。果然,这一次他在镇安坊受到的不再是大商、而是官家的待遇。师师向他拜舞谢恩,做了礼节上应当做的事,并且庄重得好像在太庙里奏太常之乐、在圣殿上舞八佾之舞一样为他献艺,可是仍然保持着那副落落寡合的神情。
他害怕官家的气派可能使她们拘束了。下次去的时候,有意把李姥找来安慰几句。李姥确是像他估计的那样,一见到他就匍匐在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八月十七晚上,师师没有露面以前,李姥曾经发挥过蜜汁似的应酬功夫,如今那蜜汁似乎已从她的骨髓中抽干了。官家亟力安慰她,亲切地称之为“老娘”,并且笑笑说:“今后朕与老娘是一家子的人了,千万不要拘礼!”成为官家的一家子人,而且出自圣口御封,当世能有几人?这当然是莫大的光荣,是王黼、高俅之流千方百计求之而不可得的殊恩。官家说了这一句,偷眼瞟着师师,看看她的反应如何。没想到师师并不像他所想象的,她既不因为他暴露了官家的身份而自感卑屈,更没有因他这句话而得意起来,仍是冷冷的,无动于衷。
官家过去从别人的口传中得到师师的印象可以概括在一个“艳”字之中,后来他亲自见到师师时,才知道那个“艳”字不切,应改为一个“韵”字,后来去了几次一再尝到她的落寞,才深深地体会到那个“韵”字尚不足尽师师之生平,另外一个他十分不愿意的“冷”字不知不觉地在他的概括中占了上风。从此以后,他联系到师师时,就摆脱不开这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字。
大商之富、官家之贵、一家子之亲,是他事前认为可以决战制胜的三门重炮,没想到在冰冷的师师面前,这些热火器全然失效。他显然低估了对方的抵抗力。失败使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些,他改变战略,从速决战改变到拉锯战,希望以旷日持久的“韧功”来争取她。可是改变的结果也没有使他的处境好转。这件事似乎一上来就形成僵局,以后也不可能变得顺溜起来。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他越想得到她,就越发不能得到她;他越发不能得到她,就越想得到她。这个恶性循环使他完全失去主动权,并且越来越发展成为他私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有一天,郑皇后酸溜溜地问了一句:
“何物陇西氏,使官家如此迷恋于她,为她烦心不释?妾等深为不解。”
这句措辞欠慎重的话,惹得官家十分火恼,他顿时发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