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到太学斋舍来找他谈天的有太医邢倞和江湖朋友何宏。三个人挤在小房间里,由陈东作东,大家各吃一份“合羹”,虽然只花了三十个大钱,吃起来倒也津津有味。邢倞每次来都要带一斤白干,他自己养生有道,每喝不过两把,其余都让另两人包干了。三人喝得痛快,每次喝上酒,就要喝过半夜。
邢太医是陈东多年好友,他兼着太学“舍医”的职务,经常来太学为师生们治病,但在师生中间可以做到不拘形迹,随便坐下来就可喝酒谈心的,只有陈东等少数几个人。何宏是市井小民,也是江湖豪侠,他就是李师师的精神上的义父何老爹。陈东是通过邢倞与他结识的。他们缔交后,彼此顿慕,常相约见面,后来索性成为常规,每隔三天就见一次面,有时在邢太医的寓所,吃一顿比较讲究的酒菜,多数就在陈东的斋舍里见面。他们见面后喝酒聊天,无所不谈,从军国大事,边疆安危、宦海黜陟、社会动态,一直到市井细闻等等,包罗万象。不谈则已,一谈就到半夜,甚至直达黎明,这在太学里也是有干禁例的。太学和官府一样,特别强调一个“静”字,在众目睽睽的处所,都要竖起一方“静”字木牌,以促使大家注意。可是陈东才不在乎这个哩!他的并不流畅的议论却出之以洪亮的嗓音,往往盖过两位来客而声振邻室。左邻右舍的太学生都是陈东的密友,他们也会听到陈东他们的议论而击节称赏。这是因为陈东常常要发表别人没有想到,或者想到了又有种种顾虑未敢形之于色,出之于口的议论。这些议论可能会给陈东和他的朋友们带来麻烦,因为太学当局对陈东的行动早已密切关注,包括目前已经掌握了太学的行政大权因而也日益暴露其本来面目的太学正秦桧在内。这些学官都要旁敲侧击地向别人打听陈东近来与哪些人往来最频繁,发表过什么奇谈怪论。陈东曾经对这些人存过幻想,因而吃了不少亏,付出过一定的代阶,现在算是把他们的心肠都看透了,口头上的蜜糖,掩盖不住内心的刀剑,他对他们是一不害怕,二不避忌,还是我行我索,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贬褒得中,公道自在人心,何必为了顾忌这些以整人害人甚至借刀杀人为专业的学官而隐讳自己的看法。
一天——那是在宣和七年春夏之交,又到了约定之期。邢倞、何宏二位先后来到他的斋舍,他的“合羹”也早已准备好了。邢倞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地携来一斤老白干,这是一个老年人的习惯。他们只肯做他们已经做惯了的事情,不肯换换花样。而另一位——也是个老头,却很有点“革新”精神,勇于打破陈规。何老爹平日携来的酒菜,虽然价钿不贵,可常常有点新花样。今天他特别带来两个荷叶包,一包盐水鸭,另一包白煮牛肚根,两样都是下酒的俊物。白煮牛肚根专取牛肚厚实的部分,嚼在口中,又鲜又嫩,特别受到欢迎。
在酒食方面,邢太医相形见绌,自叹不如,只好用他带来的一个不寻常的消息,作为补偿。他知道这肯定会引起他们二人的兴趣。
“东京城里出了一件大大的新闻,二位听说过没有?”他故作惊人之笔,“陇右副都护刘四厢离开了东京二年,不日即将回京述职,听说官家有意把他留下,另有任用。”
这倒真是个好消息。刘锜也是陈东的故旧,刘锜在京时。二人过往甚密,彼此厮散,并不因为身份地位的悬殊而有所隔阂。当下他欣然说,“刘四厢铁铮铮的一条汉子,受到高俅排挤出外,两年不见他,思念得紧。这番如得回来,邢太医可要把他邀来畅叙一番!”
说到刘锜受高俅的排挤,出守陇右,这还是皮相之见,心直口快的何宏一针见血地提出来问:
“刘四厢是在那年龙舟竞渡后,奉了官家手诏,贬到陇右去的,如非官家点头,怎得回来?邢太医所闻可是真实的?”
“不错”,何老爹的一句话提醒了陈东,他进一层推理道,“官家为李师师之故把刘四厢调走,如今李师师仍在京师,官家怎肯放刘四厢回来?”
两年前刘锜外调陇右,此中奥秘,东京人大都知道,此番刘锜内调的消息如果属实,那在一百万的东京人中肯定会有九十万人产生同样的疑问,同样的惊讶,这就是邢太医认为这条耸人听闻的新闻一定可以打动他们二人的理由。但对于他俩提出来的问题,他也不能够作出满意的解释。
“御药监黄经臣昨晚来俺处求诊,说了这个消息,还说童贯那厮被命复任燕山宣抚使后,装模作样,不肯就任,官家派木脚⑥去说了两三次,好说歹说,童贯才提出条件,要钱粮金帛,要调拨用人的全权,还要马子充回宣抚司供职,说是一条不依,他就不肯北上就职。官家不得已都依了他,童贯才肯走马上任。马子充原是官家留在京师的,被童贯索回后,官家在军事上变成个没脚蟹,无人可备咨询,所以想到调刘四厢来京仍当他的顾问。还说这些话都是张押班告诉他的。黄经臣为人老实,倒不肯无中生有,只是那张迪经常海阔天空地乱扯乱弹,听到风,就是雨,俺也不大相信他的话果真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