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灵修之浩荡,终不察夫余心。”
经过了这番委曲以后,他真的像屈原一样抱怨起官家来了。文章华国的蔡京,虽然自幼就熟读经史骚赋,只有处于贬谪的地位中,才真正热衷于《楚辞》,近来他不离口地朗诵《离骚》,从这里很可以窥测他不平静的心境。
可是朗读《离骚》,毕竟只是一种发泄不满情绪的方式而已,无裨于实际。当一腔功名心烈火似地燃烧着他的胸膛的时候,他怎么甘心跟倒霉的屈大夫去打交道?只要看看他这本新刻《楚辞》卷首上附刻的屈灵均的绣像,一副愁眉苦脸、憔悴行吟的样子,就生怕屈原的一股晦气会像瘟疫般地染到自己身上来,那真叫他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了。当务之急,他应当拿出实际行动来使官家相信他主张伐辽复燕的初衷,始终不渝,而他没有在议状上署名,却是别有一段苦衷,并非有意立异,这样才能为自己的再起创造条件。
背晦的冷人碰不得,要烧热灶,千万不要烧冷灶。目前天字第一号的热人是童贯,为统军伐辽的童贯举行一场饯别宴会,才是改变官家看法,纠正一般舆论的现实考虑。宴会的规模越大,越豪华,就越足以证明他支持伐辽之积极。为此,他作了广泛的宣传,大造舆论,并且让薛昂到镇安坊李家去借用“一尺黄”,借到了固然足使宴会生色,即使借不到,此事流传入禁中,也好让“不察夫余心”的官家察知他的衷情,这才是公相太师一箭双雕的神机妙算。可笑老大粗薛昂从镇安坊碰了一大鼻子灰回来后,就大发牢骚,说什么要叫人纵一把火,把阁子连同牡丹花一齐烧掉了,大家赏不成花。这个薛昂枉自追随他三十年,何尝能够体会到他的这层深意。
以上就是太师鲁国公蔡京,不惜暂时低下他一向高昂的头,为他的老部属童贯举行一次盛大宴会的政治背景,不了解内情,不深入探索公相大人的心理状态,徒然惊奇这个宴会的盛大和豪华,那只是皮相之见。
(二)
东京城东的太师赐第是一座沿着汴河北岸建造翻修的大宅院。它依靠太师桥而出名。东京人也许还有不知道太师府座落在哪儿的,但要问到太师桥,连得八、九岁的孩子也会干净利落地回答:“老爹,你活了偌大一把年纪,颠倒问起太师桥在哪里了。谁不知‘春风杨柳太师桥’,就在临汴东街老鸦巷口那座大宅院前面。”
“春风杨柳太师桥”原是一句诗,现在通俗化到成为小儿的口语,太师桥的盛名可想而知。不错!太师桥正对蔡京赐第的大门,随着蔡京本人官阶不断地上升,赐第建筑范围的不断扩大,这座桥也一再翻修,面目全非往昔了。现在的太师桥是赤栏、朱雕、玉阶石墩,其精丽和奇巧的程度完全可以与蔡京本人的身分相媲美。虽然这座桥远在蔡京还不过当一名学士的时候,就被他的家人讨好地称为“太师桥”了。
在蔡京致仕的两年中,为了不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为了不至于给人造成一种“车马冷落门前稀”的印象——这是一个罢了官的宰相和一个年华老大、过时的名妓同样最害怕的事情——他比过去更加注意大兴土木,装修门面。有时是开封尹盛章的顺手人情,有时是总管艮岳工程的新贵朱勔把吃剩的肉骨头扔几块给他,有时也不免要自掏腰包,但总之是把第宅花园连同马路桥梁都修建得比他当宰相时更加讲究了。
今天,轮到他大宴宾客之日,这座堂堂相府,这一并排五大间、亮晶晶地发出金钉和铜兽环的炫目光彩的黑漆大门,这座红彤彤的太师桥,全都打扮得焕然一新,赋有今天相府中任何人应有的逢迎讨好、献媚凑趣的姿态。连得夹岸密植的碧毵毵的杨柳也在展开笑靥,乱睃星眼地勾引路人,连得蹲踞在大门口的一对石狻猊也变得眉开眼笑、喜气袭人,不再像往常一样气象凶猛、面目狰狞地欺侮过路的老百姓了。
“宰相家奴七品官”,相府的豪奴们本来都是不可一世,站个门班,一个个腆胸凸肚地欺压行人、调戏妇女、勒索来客,十分威武。今天不但他们,连带一大堆的干办、虞侯、元从、相府的小总管们,也一个个穿戴起来,一个个都缩进肚皮,换上笑脸,控背弯腰地迎候来宾,替他们称衔通报,兼管车舆马匹,招待仆从们饮茶喝水,服务得十分周到。连走两步路,也带着小跑步的姿势,看来十分顺眼。
刚到未牌时分,就来了第一批趁早的客人,原来客人的身份与作客时间往往成为反比例,身分越低,来得越早,就越显得对主人家的殷勤。然后是大批客人陆续来到。临汴东街上顿时出现了车水马龙、人语喧阗的盛况。一条宽阔的大道以及邻近的老鸦口、小花枝巷等几条街巷都显得拥挤不堪,车马掉不过头来,相府门口这么多的司宾执事也有接应不暇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