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台就这么长,两端都很难延伸,因此爸爸的墓只能安在对山。当然也有另一个理由,对山上面还有曾祖父余鹤鸣先生和曾祖叔父余鹤生先生的墓。祖母曾嘱咐爸爸要年年祭扫,又特别关照,曾祖叔父终身未娶,祭扫时不可怠慢。爸爸听话,把自己的墓安排在祖辈脚下。
听长标舅舅说,我的表哥王益胜先生的墓,也在祖父、外公的同一个山坡上。但今天上山的人很多,有好几位已经劳累不堪,也就不去寻找那个太悲惨的恋情故事了。
当年,当我们还都是小阿的时候,是我第一次带着益胜哥进山的,把他吓得不轻,慌张逃出。现在,他早已成为这座山的一部分。
造成这个悲惨故事的另一个主角,表哥的母亲,我的姨妈,其实更加悲惨。她也安葬在此山,却没有葬在她儿子的边上,这曾经使我很难理解。现在我理解了,她晚年一次次在这里饮泣,似乎觉得儿子不会原谅她。但她永远不会离开这个山坡,最后把无穷无尽的后悔,埋藏在别人很难寻找的荒草间。
长标舅舅说 :『她自己选定的墓地,柴草都高过了头顶,脚下虫禽太多,谁也进不去。”
姨妈的自我惩罚,非常残酷。
──我站在山口,看着、想着这一宗宗前辈的坟墓,突然如获神谕。山道两边,是两页斜斜的山坡,这便是一本硕大无比的古书,每个坟墓都是一段秘语,写在草树茂密的书页上。这本书有旧章又有新篇,但整个说来,仍是一本古书。
这便是“吴石岭里藏古书”。
办完事下山,大家去了朱家村。
我们扶着妈妈,很快找到了那个直到今天看来还有点气派的宅第。宅第早已换了主人,门窗都关着,敲门无人。但四周的邻居听说我妈妈回来了,全都赶了过来,一片欢声笑语。
记得小时候每次跟着妈妈来外婆家,总让瘦小的外婆忙坏了,不知找什么招待我们。当时这一带有一个糖挑子,卖一种盘在木板上,撒着白粉的麦芽糖。卖糖人一路敲着铁凿子,听起来非常清脆。那时乡间很少有货币,只用家里的旧衣、旧布换糖。外婆家毕竟是从上海来的破落财主,旧东西多,一旦来客,糖挑子闻讯就过来了。外婆一听到铁凿子的声音,便翻箱倒柜地找,然后乐呵呵地拐着小脚向糖挑子走去。
卖糖人从外婆手里接过旧衣、旧布,抖开来,在阳光下细细看一遍,塞进挑子下边的竹篓里,然后揭开遮在竹篓顶面上的一块灰布,露出一大盘麦芽糖,把刚纔沿路敲打的铁凿子按下去,用小榔头一敲,叮、叮几声,削下一小片,又一小片。外婆伸手拿起,分给我们。
我后来一直觉得,带走这个宅第最后一丝豪华遗迹的,就是那个糖挑子。正是在这里,我们把大墙内仅留的一点往日骄傲,含在嘴里吃掉了。
脑海里正回响着叮、叮的铁凿声,却听到我妻子马兰和弟媳吴敏在边上议论 :“这位老太太真漂亮!”
我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位身材瘦削的老太太与妈妈搂到了一起。这位老太太与妈妈年龄相仿,也该八十岁了吧,但脸面清秀而干净,笑容激动而不失典雅,这是乡间老太太中很少见的。而且,我觉得依稀面善,却想不起是谁了。
我走了过去,问 :“妈,这位是谁啊?”
妈妈连忙把我拉到老太太眼前,说 :“逸琴,这就是我的大儿子秋雨。”然后转头对我说,“王逸琴,你记得吗,和我一起去教书的王逸琴!”
啊,原来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