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房东姓章,是一位老先生,同他的三姨太太一起住着。章老先生也是N城人,从前做过省议员,人倒是忠厚长者。贤把种种困难去同他商量,他也主张让明华先回去,贤说没有人结伴,章老先生说他有一个侄子也想走,贤于是就去找他的侄子,大家约定在午饭后动身,还是搭火车转杭州回N城去。贤替明华拾了包裹去送他们两个动身,叮嘱我安心在家等着他就会回来的,我心中不禁一阵酸楚仿佛觉得生离死别就在目前了,欠起身来牵住贤的衣袖良久依依不忍放手。贤把我扶倒安放在枕头上,摸了下我的额头,惨然便同他们走了。
这天仿佛特别炎热,婴儿也特别会哭;我的心中只是不安宁,眼巴巴望着贤回来,可是到晚那里还有他的影子。我想这可怎么办呢?假如他在路上出了乱子。林妈却两眼一翻朝着我说道:"莫不是姑爷觑空儿自己也挤上去了。大难临头来那里还顾得什么夫妻?"我听着这话心中不大乐,心中很气林妈不该胡说瞎猜,正待说时恰闻后门敲得一片响,我不禁高兴得直指着她笑说道:"哪不是姑爷回来了,还不快些去开门来看?"
门齐后,急步飞跑进来的却是章老太爷的侄子,我瞧着不禁大吃一惊,眼泪只想排下来。他站在我的床前喘吁吁说:"徐先生刚才推着周先生上车,然后自己也一脚跨上去把包裹递给他,不料后面人拥上来再也退不出,车子很快的开了,我还没有跳上去,我只见他在里面使劲挤着想出来,但是人家那里还容他动弹得呢?车子越驶越快了,我追了一理知道攀登不上,只好回转到这里来。"我听着如雷轰电掣一般,眼前一阵黑,差不多快要晕过去了。
章老先生得知了也扶着拐杖下来看我,他站在我床后徐徐安慰道:"你不必怕呀,徐太太,你家先生让他回去看一趟老太爷也好。你只安心住在这儿,租界里不要紧的,即使有危急,你与我们一同走便了。"三太太也跟着下来讨论了一番,劝我还是保重身体最要紧,且待这次满了月再说。
但是我的身边没有多少钱呀,卖东西也没有什么可卖。贤既然去了,再要回来恐不能够,我们住在这里恐怕不久就要沦落为难民了吧,抱着个婴儿,那多么可怕!章老先生的侄子天天跑去轧轮船,挤火车都没有办法,有一天他忽然兴冲冲回来对我们说:"后天有一只待放轮船要开了,船票卖得很贵,还有难民捐,那是同乡会发起一举两得既利乡人兼助难民的,可以先购票。"于是我同林妈商量定了决定托他代购两张富舱票子,船费每张是六元,外加难民捐五十元,虽经章先生及三太太再三劝阻,但我主意已定,他们也没有办法。于是我们就整理什物,项要紧的是婴儿衣衫围裙及尿布,其次是她的奶粉及热水瓶等,我自己只带二套换身的衣服,林妈的包裹网篮则决不愿意放弃,虽经我再三相劝说到了N城我会买还给她的,她总觉得件件都是自己心血换来的东西决不愿丢了,宁可累赘些她自己吃得起苦。
到了我生产后的第十六天,章老先生的侄子就会同我们于上午九点钟出发,我把房间锁好了,一切拜托三太太照顾,章老先生也亲自出来送我们到后门口,风吹动着他的白发飘飘然,只替人增加凄凉,数天内只依傍他如同老父一般,今日里却又要分别了,也许是永远永远不会再见面!他的侄子坐在第一辆黄包车上,我抱着婴儿坐第二辆,林妈挟着捧着什物随在最后。车夫拉起来动身时我不禁回过头去贪婪地望,恨不得这一眼把所有的人物景象都匀摄到眼底里去,天长地久让我追忆着,回味着。老人似乎也依恋地向我同他的侄子连连挥手,三太太低下头去只是不忍再看,她的嘴里悲哀地却又带着恐怖性的道声"顺风呀!"我们三个使一齐说道:"再会吧!"从此就不见了。我不能想像当我们车子去远后,老人感到空虚却又感伤地是如何久久痴立在门口不忍移步进去,三太太无语只上前来搀扶他,他一挥手叫她暂缓,自己把身子龙钟地支住在拐杖上,是无力者的叹息,绝望后的苍凉,一齐史上了他的心头,完了,国家!完了,自己!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章老先生,听说他不久便病了,等我扔弃了婴儿重又回到上海来时,他早已死了一一一一死了倒好。
我们到了。同乡会与众人聚齐,不久装载的卡车来了,大家纷纷跳上去。跳不动的上面有人抢,孩子则是丢的接的,妇女们哭着铁声叫喊,但是这时候可决没有人爱,没有人怜,就是自己最亲爱的配偶或骨肉吧,到危急时听着也只有厌恨的份儿,叱着骂着说:"快呀!人家又怎么上来的呢?再不车子就要开了。"说着车子果然开了,它不问这家人口是否集齐,老的幼的如何伤心,开驶之际如果有人攀住跟跑,巡捕便上前来鞭打,但那也是慈善的挥去呀!再不然,便有车轮撵伤人的惨剧了。只见卡车一辆辆驶去,我连上前也不敢,别说举脚试跨了。章老先生的侄子说:"那可怎么好呢,我先上去来拖你吧。"于是我抱着婴儿,林妈再在底下抱起我来往上送,章老先生的侄子先蹲着身子伸手来接了,我哭着嚷痛,可是也管不得,最后连林妈也拖上了,总算没失落人,只是东西像有掉下地的,可是也不及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