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簇簇打扮得特别漂亮,奶妈牵着在人丛中穿来穿去,我母亲看见了就拉着她的手问:"簇簇你跟妈妈到上海去好不?"簇簇一面随嘴一面摇着头,两只小眼乌珠灼灼的直射着婆婆,婆婆搂她在怀中说:"心肝要跟奶奶哩!"一面禁不住眉开眼笑起来。
只有杏英始终僵立着,我怕见她的脸。聚首仅仅这几个钟头了,心想也该有些留恋惜别之情吧,但是我一瞧见她的脸色,便不由的只希望贵生茶房早来,自己也可以迅速离开此地了。不过话虽这样说,现放着公婆母亲在这里,总也不能够太叫他们寒心吧。动身时,我的母亲满眶是泪,簇簇呆呆望着不知所云,公婆脸上也都呈批然之色,杏英则似乎感到痛快,也似乎带些嫉妒,贤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我则有些兴奋,也有些怅惘,瞧了眼簇簇的小脸,也就随着贤下船去了。
轮船上是嘈杂的,但一离开码头,也就平静下去了。贤说:陪你到甲板上去瞧瞧吧,我快乐得直点头,于是留下休妈看守什物,我与他二个就同去观海。出了港口,海面骤然显得宽阔了,远远的岸像条青线,海水则是黄苍苍的,再驶前去,连线也不见了,一片滔滔,荡漾着无量海水,把我瞧得悚然起来。我说:"贤呀,假如此刻轮船遇了险,渐渐的沉下去了,我们将怎么办呢?"他笑笑道:"你怕吗?"我佩着头想了一想,才毅然回答道:"假如有你在一块,我是不怕死的。"他说:"但是我也不能救你呀!"我也知道他没有办法,但觉得两个人死在一块比一个人孤零零死去的好。渐渐地,天黑起来了,海上凉风吹得人畅快,贤说:"你要进去加穿件衣服吧?"我摇摇头,只默默瞧着这无量的海水渐渐黑沉沉起来,愈显得深,愈显得广,仿佛全世界都遭了洪水之灾,只有我们两个在救生船上。我说:"贤,你到了上海可不要抛弃我呀?"他凝视着我不作声,眼光似乎在禁止我别胡思乱想。
但簇簇又怎不能胡思乱想呢?抛别了亲生女儿,抛别了娘,抛别了一切心爱的物件,跟着一个生疏的丈夫到上海来,前途真是茫茫然的。海面是这样的宽,海风是这样的凉,整个世界都黑沉沉地,我觉得脚下松松的,人像浮着,又仿佛在飘,心里老害怕。
假如他不大关心我……
假如他只关心着瑞仙……
假如他有了什么意外……
这可怎么办呢?我真急了。原来我在N城时先是有母亲照顾着,后来有公婆照顾着,她们虽然不能万事尽如我意,但是总还可以给我依赖,使我信任。现在呢?贤的性情我不知道,虽说我们结婚已两年了,而且已经养了簇簇,但是我总不能十分信任他。虽然在事实上也许不得不依赖他。那末簇簇找谁去呢,在大海茫茫之中,我只能想到此刻独守在舱中的林妈。
于是我轻轻拉住贤的阴凉的手指说:"回到舱里去瞧瞧林妈吧,我们也该早些睡,明天就要到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