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还有俺暖暖妹子?!
那倒是,俺暖暖是有敢砍人的胆量!奶奶有些自豪,随即又叮嘱道:天黑,你娃子骑车带暖暖可要小心,去聚香街的路都在湖边,你们走路时,不要说惹湖神不高兴的话!记住没?
记住了,奶奶。青葱嫂边应边转身去推自行车,暖暖顺手抽出了她别在背后的镰刀,握到了自己手里,随即相跟着出了院门。奶奶又追出来问:哎,长林家的,我再问一句,你没有再怀上娃儿吧?
咋?奶奶批准让我再生一胎?青葱嫂在黑暗中笑起来。
我是怕你身上有了,要是那样可不能骑车带人,出了事俺们担待不起。
放心吧,奶奶,长林不在家,种子还没有撒哩……水
2
从楚王庄到聚香街有整整九里沙土路,路的右边虽然都是大山,可左边却总在丹湖岸上绕,这就使这条路还能骑自行车。暖暖坐在青葱嫂骑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边听着她粗重的喘息,一边看着四周无边的黑暗。路边的秋虫先还叫得很欢,可一听到自行车响,就紧忙停了嗓子。想起昨天傍晚还在人声喧嚷灯火辉煌的北京城,今夜里却在这寂无人声黑得可怕的小路上,暖暖心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完全是两个世界呀!
青葱嫂的喘息越来越重了,暖暖心上有些不忍,轻了声说:嫂子,我来骑一会儿吧,你歇歇。
没事。青葱嫂腾出一只手去衣袋里掏着什么,之后刹了车,伸手过来把一个温温的纸包放到了暖暖手上:你好好坐在车后歇歇,你从北京上车时肯定心里很急,这一路上又是火车又是汽车又是船的,还不是忍饥挨饿?到家就又走,还能不累?那个饼里夹着鸡蛋,先点一下饥,到聚香街上再买吃的。
暖暖捏着那饼,眼眶一热,有两个泪珠跟着落在了衣服前襟上。在暖暖所交的女友中,青葱嫂是最值得信赖的一个。其实青葱嫂的男人长林和暖暖家并无血缘关系,暖暖和青葱嫂好,完全是因为两个人脾气相投。青葱嫂是五年前从邻村嫁过来的,她因为脾性好乐于助人且又会绣花编筐,很快就让暖暖喜欢上了。在暖暖没去北京打工的那些日子里,她得了空就往青葱嫂家跑,啥心里话都愿给青葱嫂说。
对婶子的病你不要太焦心,我听说这种病如今已经能治好。青葱嫂劝道。
唉。暖暖叹了一句,娘的命可是真不好。
你这两年在外边,对找对象的事是咋想的?碰没碰见个合意的?青葱嫂边蹬着车子边问。
没,我在的那个保洁公司很小,没见有啥像样的小伙;再说,在外边只想着多挣钱,对这事真还没有时间去细想哩。暖暖望着路边那淡白色的湖水答。
可别骗你嫂子,甭到时候突然把一个帅小伙领到我面前,吓我一跳。
骗你是狗。
对咱村的开田,你拿没拿个主意?
他……暖暖犹豫着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开田也是楚王庄人,姓旷,是暖暖自小的玩伴。暖暖记得最初和开田认识还是在一个秋天随娘去凌岩寺上香的时候。在楚王庄,去凌岩寺烧香最勤的,除了暖暖她娘就是开田的娘。暖暖娘烧香勤是为了让佛祖保佑暖暖爹在丹湖里打鱼不出事情;开田娘烧香勤则是为了地里的庄稼,开田家是那种一心种地的人家,为了保证地里有个好收成,开田娘不仅要在年节里去给佛祖叩头,春种、秋收、夏播前,也都要去寺里送个香火。就是在凌岩寺的大门前,暖暖第一次和开田见了面。她记得他们两个人当时都拉着自己娘的衣襟,一齐随着上香的人流向大门里进。在娘和开田他娘打招呼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开田,那一刻开田正把一小块水果糖塞进嘴里,两只眼新奇地看着山门。你头一回来?暖暖问。开田因为当时嘴里有糖块而只是笑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又伸手从嘴里把糖块拿出来,说:俺娘说娃娃太小寺里的和尚爷爷不让进寺门。为啥?暖暖惊奇了。怕把尿撒到佛堂里。开田说完就又把糖块塞进了嘴里。暖暖笑了,说:俺跟娘来过好多回了,一次也没尿过。边说边看着开田吃糖,不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糖,甜吗?她又问,尽管她知道这样问有馋嘴的嫌疑,可是她仍然没能忍住,她已经有许久许久没吃过糖了,每次她对娘暗示她想吃糖时,娘总是说:吃糖顶啥用,有那点钱还不如买点盐哩。甜!要不你尝尝,俺娘给俺买了三块糖。开田边说边从衣袋里又掏出一块糖递到了暖暖手上。暖暖迟疑了一瞬,接下了。
当她将糖块上的纸剥去填进嘴里的时候,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娘,还好,娘没看见。这是暖暖觉得最甜的一次上香之行。也是因此,她记住了开田,记住了这个秋天。在此之前,暖暖一直不愿和娘一起到凌岩寺上香。不愿的原因就是心疼东西,每次看见娘把家里不多的一点白面蒸成供香馍送到寺里摆到佛祖像前,把家里卖鸡和鸡蛋换来的钱买成香、裱在寺里的香炉里烧掉,她就心疼得难受。就想:还不如让我吃了供香馍耐饿,给我买了糖块解馋哩。有一次,她把这想法给娘说了,一向不发火的娘啪地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娘生气地说:不送供香馍,不烧香和裱,不去寺里祈愿,佛祖会保佑你?!为了她这话,娘那次在大殿里的佛像前多磕了几个头,边磕头还边向佛祖道歉:娃儿小,不懂事,你老可别怪罪她……从楚王庄到凌岩寺,足有三里地。每次娘拉着她走到寺里,都把她累得够呛,有时娘也背她一程,可她心疼娘,不想听娘那粗重的喘息声,总是没背多远就要下来自己走,走到寺里累不说,关键是饿。有一回,她饿得实在受不了,就趁娘摆好供香馍去别的殿里磕头时,偷偷上前拿起一个供香馍掰了一块,躲到殿外吃了起来,她正大口吞咽吃得痛快,娘过来看见了,立时吓得变脸失色,娘流着眼泪说:你个贪嘴的东西,这回佛祖是肯定要怪罪了,你这辈子里要是遇到啥不顺的事,你可不能怨娘了!暖暖当时因肚子不饿暗暗高兴,就小了声对娘说:你别叫出我的名字,佛祖就不知道我是谁,那样,他就是想怪罪也找不到我的!娘照她的头上狠敲了一记,气恨道:佛祖是那样好欺瞒的?天下哪个人的事情他不晓得?别说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命都在他手里捏着哩!……就是从这次吃糖的上香之行起,暖暖和开田平日才在一起玩了,彼此才知道原来两家都住在楚王庄里。庄子太大,开田家住庄子中间,暖暖家住庄子南头,两个人过去竟不知道对方。俩人在一起玩的时候一多,对对方的了解也就多了。开田知道暖暖她爹楚长顺平日总驾条小船在丹湖里捕鱼;暖暖知道开田他爹旷包谷是种地的老把式。暖暖还知道开田的饭量大,能吃,动不动就觉肚子饿,而且夏天是不穿衣服的,每顿饭吃完,肚子总圆得像一个大西瓜,走路都一晃一晃,大人们用指头敲敲他的肚皮,发出的声音和敲西瓜时差不多一样。他只要稍一走快,那肚子摇晃得好像就要掉下来。暖暖有时也怯生生地走上前,用指头小心地摸摸开田的肚皮。从这时起,暖暖因担心开田肚子饿,常会偷偷地从自己家里给开田拿馍吃。开田只要一看见馍,不管肚里多饱,都会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三下五去二地全吃掉。暖暖后来上学的时候,刚好和开田分在了一个班。两个人上学时一起走,下学时一起回,关系越加地好起来。上学下学的路上,两个人玩得很开心,夏天,他们一起逮蚂蚱,评论着哪只蚂蚱蹦得远;冬天,他们一同堆雪人,商讨着用啥给雪人当眼睛;春天,他们到处摘野花,比较着哪种花朵戴在暖暖头上最好看;秋天,他们去玉米地里折甜秆,直吃得嘴上起了泡。两个人还互相关心,暖暖家里做了好吃的,总不忘给开田带一点,有时是一个熟鸡蛋,有时是一个肉包子,有时是一块炸鲤鱼,有时是一截煮玉米;开田家里更穷些,拿不出别的东西,他就总记着用一个空酒瓶装些湖水拎到手里,一旦暖暖说渴,他就递过去;有时直到放学了暖暖还不渴,开田就让暖暖用瓶里的水洗手,他捏着瓶子慢慢地倒,暖暖对着细细的水流仔细地洗,直把两只小手洗得红红润润干干净净。考上初中,两个人都长高长大了,就不好意思再像过去那样亲密,上下学的路上不敢再形影不离,常常是一个在前走,一个在后跟。有时俩人离得稍近些,庄上别的学生娃就会嬉笑着叫:“搞对象了——”吓得他们又赶紧分开。表面上两个人好像生分了,其实内心里仍像过去那样近。有时暖暖给开田带了吃的东西,她会用一条手绢包好,趁别人不注意,放在路边的一棵榆树树杈上,她再在树下做一个举手摘树叶的动作,走在她后边的开田就会看明白,就会很准确地去树杈上拿到东西。两个人那时经常在一起交流长大后的志愿,暖暖说她想当个教师,教一群小学生;开田说他想当一个乡长,管上个十几万人。快上高二的有天傍晚,放学回家的开田反常地走得很慢,走在后边跟他保持一定距离的暖暖估计他有事,就也放慢了步子。待其他的学生都走远之后,暖暖赶上前,开田这才哽咽着告诉他,他爹因为赶着犁地,打牛太狠,气急了的牛就回头把他的两条腿抵断了,他不能再上学,要帮爹干活了。跟着又从书包里掏出钢笔和本子塞到了暖暖手里说:这些我用不着了,你拿去用吧。暖暖当时含泪攥住开田的手,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暖暖那时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争取将来考上大学,然后再想法给开田些帮助。可惜,事情并没按她的心愿发展。高考时她落了榜。娘陪着她去聚香街中学门前看红榜,暖暖在榜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惊得她好久没有挪动步子。对此,娘倒没怪她学习不好,只说这肯定是佛祖给的报应,他老人家保准在记着你偷吃他供品的事,他生了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娃子自作自受,老老实实在家跟你爹下湖打鱼吧。娘说完,第二天就提了香、裱和供香馍去寺里磕头表示甘愿受罚。暖暖原有的希望破碎之后,先是跟着爹打了一年鱼,之后,就坚决地要求出门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