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八年的夏天,一个大雾的早晨。郑州北面的黄河上,飘着一条术帆船。这条船装载着木机打包的棉花,从潼关风陵渡启航,往开封城运,在河上已经走了三天了。船上只有三个人,掌舵的老艄公叫粱恩,五十多岁年纪,瘦高个儿,留着一撮山羊胡子,平眉细目,一副慈祥稳重的表情;黑黝黝的、布满皱纹的脸告诉我们:这是个和黄河打过几十年交道的人:船上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长得很秀美:瓜子脸儿,细长整齐的眉毛,两只眼睛像点漆一样黑里透亮,微微上翘的鼻子和含笑的嘴唇,还留着一丝孩子气的纯洁和天真。她已经梳起单辫子了。不过单辫不长,像一条粗麻花。大约是长得太快了,叉没有合身的衣服,身上穿的蓝粗布印花布衫,显得又窄又小,两只手腕长长地露在外边。
拿着竹篙撑船的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高个子,宽肩膀,鼻梁很高,像铲形的下颚,显出一股坚定和有主意的神气。一双锋利得像鹰一样的眼睛,正注视着前边浓雾笼罩着的滚滚波涛。
女孩子叫梁晴,是粱恩老汉的独生女儿。男孩子姓海,叫海天亮,他是梁恩老汉在船行里一个烧香师弟的孩子。“七七事变”前一年送到他的船上来学撑船的。
河水绕着两岸大堤上的坝头,在河道里走着“之”字形,像笸箩一样大的漩涡,一个接一个地呼叫着,咆哮着。梁恩老汉看着河里的波涛,叮嘱着说:“天亮,前边大流靠北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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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师傅。”他说着用力撑了两篙,把船送到一条发着青黑颜色的急流里,梁恩老汉习惯地用胳膊窝夹着舵把子磨了磨,船像箭也似地驶入宽阔平静的主流里。
梁恩老汉点着了一锅烟,把舵把交给闺女梁晴,坐在船头上吸烟了。他看着草滩上那些野鸭,小野鸭已经换掉胎毛会泅水了;他看着大堤上那些柳树,柳树已经像他一样老了,每年还把飞絮洒在金黄色的河面上。
天亮拄着篙走到船尾,小晴正在剥熟鸡蛋。她把两个剥好的鸡蛋拿到天亮脸前小声说:“天亮哥,你吃吧!”
“叫爹吃。”天亮也小声说着。
“爹吃了两个啦!这是你的。”小晴说着把一个鸡蛋递过来。天亮看了一眼粱恩老汉,猛地一张嘴,把一个鸡蛋吞在嘴里。梁晴调皮地卫把第二个鸡蛋放在他的嘴边,天亮一张嘴,又吞在嘴里。
天亮两个腮帮子憋得像在吹唢呐。粱晴唧唧嘴嘴地笑起来。梁恩老汉坐在船头,眯起眼睛却只装没听见。船太小了。
对天亮这小伙子,梁恩老汉是早就看中了。
十多年前,粱恩老汉死了妻子以后,一直自己抚养着小晴。一条三尺长的绳子把女儿拴在甲板上。从喂吃喂喝到洗补衣裳,他是既当爹又当娘。多少年来,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招个养老女婿。自从天亮前年来到船上以后,梁恩便逐渐喜欢起来。他老实、可靠,干活有眼窍,就是家里贫寒些。照梁恩老汉的想法:咱这船户,一不图房,二不图地,只要他能学好手艺,再有这一条破船,也够他们吃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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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梁恩老汉特别用心教他。这黄河中下游三十六处暗礁、七十二道险滩,他是用了一辈子的功夫,才算摸透了脾性,熟悉了她的航线。然而,把这一切传授给天亮,梁恩老汉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他尽心地告诉天亮:哪是奔腾咆哮的大石坡,哪是浊浪旋转的油馍锅;哪是幽深狭窄的葫芦谷,哪是险峻急湍的狼跳蛱……
这一次船过三门蛱,粱恩就让天亮掌舵。这三门峡本是黄河上第一道险滩,有“神门”、“鬼门”、“入门”三个蛱口。黄河水从这三道峡口奔腾而出,飞流直泻,像从几丈高的房坡上往下跌。这些年,行船走的是“鬼门峡”。这“鬼门峡”水量大,水流急,峡口下边像个滚了锅的大黑漩涡,迎面就是那座千古有名的大礁石“中流砥柱”。
历来在“鬼门峡”行船,必须照着“中流砥柱”大礁石直放。只有这样,船才能随着飞流,在蛱口大漩涡里转一圈,然后顺着水势,刚好绕过砥柱石,进入缓流。如果胆小手软,不敢迎着砥柱石放船,只要稍稍偏离方向,船随急流掉人漩涡,就要转几个圈,不是漩人深渊,就是撞碎在砥柱石上。
几千年来,这“鬼门峡”下边的漩涡里,也不知道沉了多少条船,死了多少个人。后人曾在“鬼门峡”崖石上刻着八个隶体大字:“鬼斧神工,峭璧雄流。”在“中流砥柱”石上,又刻了三个像斗一样的大字:“照我来!”
尽管“照我来”三个大字已经刻了多少年代,可是三门峡沉船,每年仍有好几十起。黄河上有一首歌谣是:“船到鬼门关,两眼泪不干;过了鬼门滩,胆大能包天。”因此,黄河上的艄公,能不能吃黄河上这一碗饭,会不会掌舵,全看能不能过这三门峡。
粱恩老汉第一次驾船过三门蛱,是二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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