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起他老婆,他老婆窝囊了一辈子,糊涂了一辈子,但鸟之将死,其鸣亦哀,人之将亡,其言亦善,临终的时候终于说了句很有见地的话,是的,如果庄户人连一巴掌地都没有,你叫他咋爱农村?田地名义上是集体的,但庄户人却毫无支配它、使用它的权利。这样,庄户人干起活来就跟算盘珠儿一样,拨一下动一下;有的,甚至连地也不会种了,还要队长、老农掰着手教他。种田的跟土地没有感情,常常使他痛心疾首。
他三叔已经七十岁了,平时少言寡语,前些日子突然问他:
“我说,天贵哩,你说说古时候,拿锹把子的庄户人有没有合在一起干活的?”
“古时候?没有。”
“那为啥我们非合在一起干不行?”
“那是……社会发展就是这样。”他把过去学过的道理告诉他三叔,“个体劳动总要变成集体劳动。”
“嘿嘿!”他三叔笑他,“那是古时候有能人哩。那能人知道这么干不行,才不这么干哩,都拿锹把子、镰把子,家什攥在自家手里,合起来,就像鸭蹼蹼上树哩。你看人家分了的队,哪一个都比过去翻了一番。分,合道理哩,我看现时中央也出了能人。吴尚荣的机修厂为啥没人叫唤分,那是那些工人分开来干就不行,非得合在一个工厂里。我看啦,要叫咱庄户人合起来干,就你说的那话,等能用空气造大米的时候,咱魏家桥成了造米工厂还差不离!”
“黄毛鬼”的儿子,老大在矿上当工人,老二在大队开拖拉机,下面三个在庄子上当社员。那老五,就是六○年掏他口袋要馍的小“黄毛鬼”,从小在他面前没大没小,大了也是如此。有一天,绷着脸这么质问他:
“喂,小爹(这儿的人把叔称为爹),你还要掌权掌到啥时候?别的地方都包干到户了,你为啥不搞?”
“我‘为啥不搞’!”他也有点生气,“搞了,怕你娃娃连口粮都挣不上哩!你现时一个劳动日拿两块多钱,还想咋的?”
“算了吧,你那两块多钱不就靠机修厂么?你包给我!我不要机修厂贴钱,哪怕我卖裤子哩!”小“黄毛鬼”最像他爸爸,两肘一抱,眼睛瞪得溜圆。“我听队长的呵斥听够了,我也该当家做主了!”
啊!在很远很远的那边,在河的对岸,出现了一片深红色的朝霞,阴森的树林欢快地明亮起来,像盼着了期待已久的恋人,泛出了鲜艳的红晕。无数只鸟——有成群的麻雀、家燕和水鹬,也有不成群的白颈鸦,在树林上空惊喜地回旋,使微弱的霞光也令人眼花缭乱。太阳快出来了,今天是个好晴天。前面,在柳树、榆树、槐树和沙枣树的缝隙里,已经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他的庄子了。
他是个很敏感的人,他已经感觉到庄子上的乡亲对他的尊重不如以前了,感觉到自外面实行包干到户以后,庄户人的精神有了一个新的变化,这个变化就是小“黄毛鬼”叫唤的:“要当家做主!”他们是非常现实的,他们并不希冀法律上的所有权,他们只要求一块在集体与他们签订的合同下全包给他们的土地,他们能够在上面自由地施展压抑了多年的体力和智力,他们能够自主地在上面安身立命。过去,他们需要他,因为他是从他们平凡的庄户人中间产生的,而能适应那种特殊情况的人物。现在,那种特殊情况过去了,他在他们眼里又成了一个平凡的庄户人。他们自己,要像这一片朝霞中的鸟儿,扇动起收折了一夜的翅膀翱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