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口气对二喜说:
"这块就留给我吧,我怎么也会死在你前面的。"
埋掉了凤霞,孩子也可以从医院里抱出来了。二喜抱着他儿子走了十多里路来我家,把孩子放在床上,那孩子睁开眼睛时皱着眉,两个眼珠子瞟来瞟去,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看着孩子这副模样,我和二喜都笑了。家珍是一点都没笑,她眼睛定定地看着孩子,手指放在他脸旁,家珍当初的神态和看死去的凤霞一模一样,我当时心里七下八下的,家珍的模样吓住了我,我不知道家珍是怎么了。后来二喜抬起脸来,一看到家珍他立刻不笑了,垂着手臂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才好。过了很久,二喜才轻声对我说:
"爹,你给孩子取个名字。"
家珍那时开口说话了,她声音沙沙地说:
"这孩子生下来没有了娘,就叫他苦根吧。"
凤霞死后不到三个月,家珍也死了。家珍死前的那些日子,常对我说:
"福贵,有庆,凤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会亲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她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显得很安心。那时候她已经没力气坐起来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耳朵还很灵,我收工回家推开门,她就会睁开眼睛,嘴巴一动一动,我知道她是在对我说话,那几天她特别爱说话,我就坐在床上,把脸凑下去听她说,那声音轻得跟心跳似的。人啊,活着时受了再多的苦,到了快死的时候也会想个法子来宽慰自己,家珍到那时也想通了,她一遍一遍地对我说:
"这辈子也快过完了,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心满意足,我为你生了一双儿女,也算是报答你了,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
家珍说到下辈子还要做我的女人,我的眼泪就掉了出来,掉到了她脸上,她眼睛眨了两下微微笑了,她说:
"凤霞、有庆都死在我前头,我心也定了,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怎么说我也是做娘的女人,两个孩子活着时都孝顺我,做人能做成这样我该知足了。"
她说我:"你还得好好活下去,还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实也是自己的儿子了,苦根长大了会和有庆一样对你会好,会孝顺你的。"
家珍是在中午死的,我收工回家,她眼睛睁了睁,我凑过去没听到她说话,就到灶间给她熬了碗粥。等我将粥端过去在床前坐下时,闭着眼睛的家珍突然捏住了我的手,我想不到她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心里吃了一惊,悄悄抽了抽,抽不出来,我赶紧把粥放在一把凳子上,腾出手摸摸她的额头,还暖和着,我才有些放心。家珍像是睡着一样,脸看上去安安静静的,一点都看不出难受来。谁知没一会,家珍捏住我的手凉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的凉下去,那时候她的两条腿也凉了,她全身都凉了,只有胸口还有一块地方暖和着,我的手贴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的热气像是从我手指缝里一点一点漏了出来。她捏住我的手后来一松,就瘫在了我的胳膊上。
"家珍死得很好。"福贵说。那个时候下午即将过去了,在田里干活的人开始三三两两走上田埂,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上,不再那么耀眼,变成了通红一轮,涂在一片红光闪闪的云层上。
福贵微笑地看着我,西落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精神。他说: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一点是非都没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还有人说闲话。"
坐在我对面的这位老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着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宁静在遥远处波动。
四周的人离开后的田野,呈现了舒展的姿态,看上去是那么的广阔,天边无际,在夕阳之中如同水一样泛出片片光芒。福贵的两只手搁在自己腿上,眼睛眯缝着看我,他还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我知道他的讲述还没有结束。我心想趁他站起来之前,让他把一切都说完吧。我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