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看看江小脚,江小脚看看爷爷,谁也没有说话,但几乎是同时举起了双手。
胶高大队的残兵败将和爷爷的败将残兵,都跟着举起了沾满鲜血的手。
戴着白手套的冷支队长由护兵簇拥着走过来,打着哈哈说:“余司令,江大队长,我们又见面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啊!二位现在想什么呢?”
爷爷悲怆地说:“后悔啊!”
江大队长说:“我要向延安汇报国民党在胶东战场上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滔天罪行!”
冷麻子抽了江大队长一马鞭,骂道:“土八路,骨头不硬嘴硬!”
“押到村里去!”冷支队长对着部下挥了挥手。
冷支队当夜宿在我们村里,胶高大队队员和铁板会员被押在一座席棚里,十二个手抱花机关枪的冷支队队员,团团围着席棚,为了别人的生命,所有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伤兵的呻吟声和年轻人思念母亲、妻子或情人的哭泣声一夜未绝。父亲像受伤的鸟儿一样依偎在爷爷的怀里,他听着爷爷急一阵慢一阵的心跳声,像聆听着铿锵的音乐。在温柔的南风的抚摸下,父亲酣然入睡。他梦见一个既像奶妈又像倩儿的女人,用热乎乎的手指拨弄着他的伤疤皱结的鸡子头,一阵惊雷般的颤动从他脊椎里滚过……父亲猛然惊醒,怅然若失,田野里传来活死人的哀鸣,他回忆着梦中的情景,又惊又怕,他不敢告诉爷爷,悄悄坐起,从席缝里看着狭窄的银河。他猛然想到:用不了多久,我就十六岁啦!
天亮之后。冷支队的人拆了几架席棚,弄出了几大团绳子,把俘虏们五个一串绑起来,赶到铁板会昨夜拴马的湾子边垂柳树上拴起来。江小脚、爷爷、父亲三人一串,拴在最边上一棵树上,父亲在前,爷爷在中,江小脚在后。父亲的脚下是马尿和成的稀泥和一堆散乱的马粪,整个的马粪团被人脚踢破,露出了光滑的马粪粘膜裹着的草渣和高粱米粒。骑骡郎中和他的骡子已被吃成血糊糊的骨架,湾边一棵孤独的树下突兀着余大牙的坟墓,那棵睡莲还在,水涨莲高,巴掌大的新莲叶贴在水面上。满湾子密集的、鹅黄色的浮萍,常被游泳的癞蛤蟆冲开一条条绿色水面,但很快就合拢了。越过村边颓平的土围子,父亲看到今天的田野里留着昨天的痕迹,殡葬仪仗死在路上,像一条被打烂了的巨蟒。十几个冷支队的人用斧头刺刀劈割着死马的肉体。清冽的空气里,游荡着一股股暗红的血腥味。
父亲听到胶高大队队长江小脚长叹一声,便恨恨地回了头,爷爷也回了头。父亲看到爷爷和江小脚四目相觑,面上神色凄凉,疲惫的眼睑下,眼珠子都黯淡无光。爷爷臂上的伤口恶化了,腐肉的气味四溢,不时把密集在死骡子和死人骨架上的红头绿苍蝇招来,江小脚脚上的绷带脱落了。像一截肠衣样挂在脚腕上,那处被爷爷打出的伤口上还在流着一丝丝的黑血。
父亲看到爷爷和江小脚对视着,都好象要开口说话,但终究没说。父亲也叹了一口气,便转回了头、去瞭望氤氲着乳白色雾霭的辽阔黑土平原,平原上那些屈死的冤魂正在号啕,父亲耳鸣如鼓,目光迷蒙中,看见冷支队的人搬着、抬着、提着一块块血淋淋的马肉走到湾子边来,在他们头上,一只乌鸦叼着一段马肠子,困难地往柳树上飞。
被拴在柳树上的胶高大队队员和铁板会会员合计有八十余人,铁板会员有二十余人,与胶高大队队员混着绑成串。父亲看到有一个年过四十的铁板会员在哭泣,他的颧骨上可能是被手榴弹皮子崩出了一条大口子,眼泪就往那条口子里流。在他身旁那个胶高大队队员用肩膀撞撞他,说:“姐夫!别哭了,有朝一日去找张竹溪报仇!”老铁板会员把头歪到肩上,用肮脏的衣服沾沾肮脏的脸,抽搐着鼻子说:“我不是哭你姐姐!她反正是死了,哭也哭不活了,我是哭我们,我们原来都是临庄隔疃的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不是沾亲,就是带故,为什么弄到这步田地!我是哭你外甥,我儿子,大银子,他才十八,跟着我入了铁板会,一心眼替你姐姐报仇,可是仇没报了,就被你们给毁了。你们用扎枪把他扎死了,他都下跪了,我亲眼看到他下跪了,可你们还是扎死了他!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杂种!你们家里不是也有儿子吗?”